二十岁和三十岁
赵晗姝很快做完了相关化验,结果不会马上出来,她抓紧时间把近期的待办事项整理出轻重缓急,因为公司每年会组织一次体检,她从未缺席,不怕有什么大病,很快就把检查结果的事忘在了脑后。
由于长期神经衰弱,年时川在镇痛剂的作用下依然睡得不实,二三十分钟就醒一次。白天赵晗姝把工作地点搬到了医院,对外声称去外省的品牌酒店审查指导,那是每年在工作计划之内的事项,不会有人多想。晚上有一名护工来照顾,是之前用过知根知底的,不会乱说话。
他一醒来,就见赵晗姝面上难掩疲态,于是说:“她再找你,就让她直接和我联系,我是说年依。”
赵晗姝在自己的思绪里一时没反应过来,“你打算告诉她了?别怪我没提醒你,你现在这个样子,惨不忍睹,女孩子一旦同情心泛滥起来,我怕你承受不起。”
年时川笑,赵晗姝与此同时收到短消息提醒,出了一项检查结果,还有一项半小时前就出来了,是她没听见短信通知。她指了指手机,出去取结果。
贵宾病房这边没什么人,不像普通病房那边,查询机器后边排着老长的队伍。她找了台化验单打印机,输入病历号,机器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很快,一张A4纸滑出来,紧接着,又有一张。
她平静地看完了第一张,又将第二张叠到上边来看,随后捏着纸的手指骤然一紧。其实这些看似复杂的数值并不难理解,只要都在正常范围内,她就是个健康的人。不过,第二张里面取值范围代表的含义略有不同,她抽血化验时并不知道里面还包含了这个项目,仔细核对了几遍,确认无误,无语地笑了一声。
回到病房时,年时川已经在打电话了,那口气一听,就是在和年依通话。知道他就忍不住,他怎能忍受年依一个人在那担心空等,哪怕只用二十天就可以安然无事。
她静默地等在一旁,听着他编造哄人的鬼话,讲冷到不能再冷的笑话,他按着肋部最严重的一处伤,额头已经沁出薄汗,依然耐心十足,乐在其中。她内心发笑,不敢表露半分,遂大着胆子想象,要是俩人将来真到一起去了,他那卑躬屈膝的不值钱样,谁看了敢相信,那是万年集团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掌门人呢?而年依上辈子又做了什么好事,能独享他不为人知的那副面孔。
看得太入神,以至于护士进来换药都没能及时察觉,等到护士小姐端着托盘与他确认姓名的时候,赵晗姝想制止已经来不及。
电话那边显然听到了,年时川连忙在唇边比了个“嘘”的手势,赵晗姝想笑又觉得不合适,年依猴精猴精的,这回有他受了。
果然。
那个冷峻清瘦的男人拿出百倍的耐心,不厌其烦地解释:“这边多冷你又不是不知道,只是普通的感冒输液,护士来换个输液瓶,不然你以为换什么药,我能出什么事。”
“什么?外国护士怎么讲中文,外国护士怎么就不能说中文了,再说这本来就是一位来自祖国的护士小姐。”
这回护士小姐都听乐了,抿着嘴忍着笑还要保证动作轻柔平稳,换完了纱布,又给他调了下药的流速,怕自己再也忍不住,赶紧消失。
他给赵晗姝使了个眼色,让她看好门,别再出岔子,他尽快结束通话。
年依他们已经在返回蔚市的火车上了,三江市也这趟列车的线路上,到站她不下车,直接坐到三江南站。他说那些她是一个标点符号也不信的,离开学还有一天半,她务必得回家一趟。
列车上信号不好,年依沉默,等过去了漆黑的山洞,才问:“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你?”
她不问你什么时候回来。他细微地叹气,不叫她察觉,回答说:“等你劳动节放假,不就见着了?”
年依看向窗外,远方黑色的铁轨沉默蜿蜒,积雪消融,大地呈现出若有若无的绿意,可你要非得细看,树上也没有新叶,地上也没有草,奇怪得很,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绿,大概就是春天的力量。
“我改主意了,开学前还想见你一次。”她轻声说,火车上喧闹的人声和车轮与铁轨碰撞的声音几乎将她说的话淹没,但她知道他能听见。
“没什么事就下次一起见吧。”
他的回答略显冷淡。
“你到底出了什么事?”
是第六感么?女人可怕的直觉。年时川心底苦笑:“依依,我真的只是感冒了,伴随有些发热,你想象力别太丰富,好吗?”
年依听了,没再说什么,过一会儿,直接切断了通讯。
赌气了,啧。年时川搁下手机,问赵晗姝:“你怎么样,没什么问题吧。”
“嗯,就算没有吧。”赵晗姝听见自己无比冷静地回答。
“什么叫就算。”床摇了起来,年时川从原本躺着的姿势变成坐着,伸出手来,像以往管她要任何一份文件资料一样。
她犹豫一下,还是递过去化验单,什么也没说。
hcg一万多,他眉心处抽了一下,那个瞬间的反应很精彩。
赵晗姝觉得也值了,有生之年能看到他这样复杂的表情。
“谁的?”他神情愈发严肃。
“你怎么跟抓奸、夫似的,反正不是你的,你那叫什么表情?”
“别废话,是我的我能不知道?”
这倒是真的,迄今为止,他俩从没有过超越友情的任何行为,有的只是年依还小的时候那些捕风捉影的猜测。越是珍贵的朋友,言行上越该慎重对待,如果你没有十足把握改变这段关系的性质,那么最好的相处方式就是维持现状。
见赵晗姝沉默,他心沉下去,语重心长:“我总要知道,是怎么个人搞定了我最得力的助手,你保密也没关系,是我认识的人么?”
“不是,”她长睫垂下,粉饰一切。
没有初为人母的喜悦,也没有想要分享的幸福激动。年时川面冷下来,拧着眉,“看你的反应,说恭喜显然不合适了,晗姝,你怎么打算。”
赵晗姝摇头,她还没想清楚,不过,她会尽快想清楚。
“你的私事我不会过问,你是我最亲密的工作搭档,也是我无间的朋友,我会让人事部尽快找人与你交接,你有足够的时间去处理,当然,如果你想休产假,请假条我给你签好字,多长时间你自己填。”
赵晗姝听完莞尔一笑,“这不符合规定,老板,除非你有更好的人选,可我还要养孩子,怎么办呢。”
“在我这,没人能取代你,这只是我目前能想到唯一帮助你的方式。”他说。
他身上总有种伤痛也无法磨灭的东西,含蓄而熨帖,可真是个有魅力的男人,赵晗姝想。“我可以应付,不需要特别对待。”她说。
“你确定?”现在风波不断,就算时间充裕,他也很难找到一个能完全信任的伙伴,但如果她需要休假,再难他也会另外找人顶上去。
“抱歉在这种时候给你添这种麻烦。”赵晗姝是真心的。
不过是说了会儿话,他累极,扔下一句“那是什么屁话”,随即合上眼去。
年依到三江后直接去了万年的办公室,她没回家是知道他不可能在家,不过虽然早有预料,扑空时还是不免失落,又很不安。
她找赵晗姝,直截了当的撂话,学不上了,她会在家等到他出差回来为止。
赵晗姝就不明白了,她为什么非要盯着这事不放,真的是直觉,还是知道了些什么?这里边的事情很复杂,还牵扯到她父亲的旧事,有一些他们短时间内无法弄清楚,绝对不能让她掺和进来,这也是她叔叔的意思。
她愿意等就等着吧,最多耽误个把月的课,等她叔叔出院给她见着了,她总会消停。她和年时川也是这么交代的,可她没料到的是,年依竟然能干出跟踪这种事来。
也怪她大意了,她以为年依说到底也就是个没出校门的小姑娘,单纯冲动,头脑简单,也就没往这方面想。
所以她在病房门外看见年依时,还在做垂死挣扎。真相近在咫尺,年依的不安已经放大到极限,她不知道是多严重的状况,让他们非得瞒着她不可,于是不再跟赵晗姝客气,推着她的肩把人隔开。
她是使了八九分力气的,赵晗姝退了几步,抓住走廊墙上的防撞扶手才站住脚,站稳后,下意识捂了捂肚子。年依心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她没想弄伤她,见她今天没穿那么高跟的鞋子,而是穿了双浅色低跟鞋,应该不会伤到脚,于是没再管她,直接进屋找人。
失踪人口果然在床上躺着,脸色不比床单多几分颜色,醒着,也听见了她们刚才的争执,问:“晗姝怎么样?你别为难她,是小叔的意思。”
开口问的第一句话不是关于她,不过这都不重要了,年依张了张嘴,旅途劳顿令她疲惫不堪,病床上的人令她心如刀割。
“哭什么。”他沙哑的声音责备,却轻轻揉了揉她的后颈,一点也没有怪她的意思。
她哭得更凶,眼泪像脱扣的老式自来水龙头,直接决堤了。她半跪着伏在床前,鼻尖通红,小心翼翼,想握握他的手又怕碰了针,抽抽噎噎,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都、都这样了,你还、还不告诉我……呜呜呜……”
赵晗姝在门口往里看了看,年时川给她一个抱歉的眼神,她领会,暂时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