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岁和三十一岁
风雨里的银杏,被刮得失去了方向,好似她无头苍蝇一样的人生。年依突然号啕大哭,他说过,有幸遇上初冬的白雪,落满银杏,十分漂亮,可她还有机会看到么?悲从中来,好像生命到这一刻,真的已经戛然而止。
司机见怪不怪,这种天气总能载到失恋的姑娘,坐上车,也不说地点,他只负责别说话,捡着外环好走的道随便跑就行了,最后车费赚足,皆大欢喜。
路程将近环绕三江一周了,年依说:“师傅,麻烦您,送我出趟城。”她要回蔚市,即便到了蔚市,她也并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总之,现在她不该继续留在这,让自己再难受下去。
司机是不愿意接这个活儿的,这要搁在往常,也算是个大活儿,是个师傅都抢着干,可他看看外边的天儿,眼见着降水量就要没过排气管了,照这么个下法,发动机进水都有可能,到了那能不能回来也是两说,搞不好还得搭里边儿一宿住宿费。
年依也知道司机的顾虑,天不好,还要空车返程,她说了个数,是比以往两倍还要多的价钱。
谁说钱是王八蛋,钱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东西,偶像剧里只教会女孩们钱买不来真心,买不来感情,却没有说,除此之外,它什么都能给你,要不怎么有书里说——没有爱,有钱也是好的。
但钱也不是随时都有的。年依习惯了口袋里有钱,想要的东西,就算没有足够的钱,刷刷卡片就有人恭敬地送到她手上,所以她从没关注过自己口袋里到底有多少钞票。
下蔚市高速路口时,年依才发现自己钱夹里的现金都支付回去时的车费了,现在只剩几张零钞,浑身上下找了一圈,值钱的东西除了首饰,就只剩一块手表。
首饰是年时川买的,现在看只觉得讽刺,手表是吕翎翰送的生日礼物,她也舍不得抵押。师傅已经往学校的方向开去了,她忽然想起来室友们也都放假回家了,于是给任菲菲打电话,菲菲说,她和她妈妈去亲戚家在的城市旅游了……
讲电话的时候,司机时不时在后视镜里看她一眼,眼里充满怀疑,好像在看一个诈骗惯犯。挂断时,她心虚地坦白,问:“师傅,能刷卡么?”
司机知道她钱不够,气得骂脏话,年依看了看外面的大雨,“您找个提款机把我撂下也行。”
常识上来说,这种鬼都不出来的天气,让一个陌生人跟随自己取款是一种极其没有安全意识的行为,但年依已经没心情去在意这些。
司机一边抱怨自己也没来过几次不熟悉哪里有银行,一边放慢车速让她自己看着路两边找,两侧树影凌乱,雨水滂沱,年依忽然就泄了气,“算了。”她说,然后报了另一个地址。
她只是忽然不想在这样的一天,一个人呆在宿舍的黑暗里。细想想,上一个百念皆灰的日子,还是舒远望离开的那天,她不明白,为什么她最亲近的人,总喜欢用最决绝的方式离她而去。
开到杨羡家楼下时,她才想起来应该给他打一个电话,然后径自站在车外等着,雨势已经小了一些,但也足矣在几分钟之内让人从里到外的湿个透,司机劝了一两句,让她回车上等,见她全然不领情,也不再多管闲事,毕竟现在年轻人花样太多,他们这代人已经不懂了。
也许今天已经倒霉到底,老天终于肯施舍一点点运气,杨羡没有令她再失望,几分钟就出现在楼门口,愣了几秒钟,冲向她,用披着的衣服把她那颗脑袋潦草地蒙住,“你疯了!”
他喊归喊,骂归骂,还是帮她付了不便宜的车费,好言把司机师傅送走。出来得匆忙,家里雨伞也不知道哪儿去了,他随手拽了件皮夹克,充当挡雨的工具。
杨羡裹着人往楼道里冲,怀里的人踉踉跄跄,他不得不提溜着人走,跨过一个水坑时,只觉得她轻如羽毛,冷得像块冰,他不由得又低声骂了一句“艹”。
浴巾吸不干她身上的雨,裤腿边滴滴答答,不一会儿淌了一小滩水,年依怕他家地板泡得变形,去找拖把擦。
“别忙活了,放那吧。”杨羡半个身子埋进衣柜里东翻西找,凑了一身干净衣裳,扔给她,说:“洗个热水澡,换上。”
“钱我明天取了还你。”年依没去动那衣服。
杨羡笑了声,看着眼前落汤鸡一样的人,“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
年依点点头,认同。她环顾四周,没有别人,别的女人。“你这今晚方便吗?”她问。
“你什么时候来不方便过?”
年依嗤笑一声,不信这连篇鬼话。
杨羡也不再多说。
“谢谢啦。”她看着精准扔到旁边单人沙发上的条纹家居服,这才一把抓起来,熟门熟路地去找洗手间。
看着她进去,关上门,过一会儿,又传来门把手上锁的声音,杨羡翻出来一根不知道放了多长时间的香烟,不知道是否受潮,已经被揉弯了,他放在鼻端闻了一会儿,别在了耳朵上,无奈地笑了笑。
年依速战速决地冲洗了身体,支在他家的窗台边听雨,世界吵吵闹闹,像家里开着烟机,像拥挤的路口不止的鸣笛,令人不安又烦闷。她皮肤暖和起来,内里却还是感觉冷的,在杨羡家里没找到吹风机,头发擦不干,软塌塌地披在背上,整个人带着湿漉漉的潮气,像只水鬼。
杨羡找了条厚重的大毛巾,拧麻花似的,几下子就把她那头长发卷起来,吸了一会儿水分,再展开,头发已经半干。他似乎对打理她的头发极有耐心,耐心地理顺了,铺展成一个完美的造型,年依几乎以为下一秒他就要拿起他的画笔,对准她,眯起眼构图,然后画起来。
他今晚自然是不会那样的。
杨羡做完这些,背靠着窗台,无声看她,艺术工作者从来都最擅长如何填充意境。
“还有烟吗?”年依看着他耳朵上别着的那支,跟他一起工作这么长时间,多少也知道些他的习惯,他除了独处的某些时刻,其余时间很少吸烟,烟瘾上来,最多也就闻两下,来活了就随手往耳朵上一别,极其随性。
“没了。”杨羡摊摊手,抱歉地说。
年依一直盯着他的耳朵,深表怀疑。他肩膀松弛下来,倍感无奈,把那根快漏烟丝的烟取下来,翻箱倒柜的,也没找着打火机,于是到厨房的燃气灶旁,点火,就着天然气蓝色的火焰,给她点着了,递过去。
“谢谢。”她接过来,食指和中指娴熟地夹着,送到嘴边,烟雾弥漫散开,她看着指间弯曲褶皱的白色烟杆,苦笑道:“可真窝囊。”
三个多小时的路程回来,足够冷静下来,又洗了热水澡,身体也不那么冷了,但就是控制不住手发抖。
杨羡不知她所指为何,猜测多半遇上了什么难事,包住她拿烟的手,动作很轻,“抽不好就别抽了。”
热的温度传导过来,年依抖得不那么厉害了,“让你见笑了,我十四岁就抽这玩意,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风把一些细雨带进窗子,打湿了她的衣襟,她又狠狠吸上两口,然后才掐灭了烟头,回到客厅。
来了这么多次,从来没参观过他家,她指了指楼梯,问:“楼上是什么?”
杨羡:“卧室,书房,洗照片的暗室。”
“可以参观吗?”
杨羡盯了她几秒,半认真半玩笑:“看过了可就走不了了。”
年依不在意地笑,自顾自地参观起来。
依次走过卧室,暗室,最后站在书房门口,她无意窥探旁人隐私,因此每一间只在门口随意看看。
书房是杨羡家的“军事重地”,来过他家的朋友没有进去过的,杨羡守在门口,她要看,也不阻止。
他的书房可以说是这栋房子里的一片净土,整洁得格格不入。
“我知道一些,让你马上暖和起来的方法。”他说。
他甚至帮她开门,这是一种隐晦的邀请。
年依象征性弯了下唇,“你不是只会爱上能让你仰视的女人?”
“灵魂的仰视也是仰视。”
“你一定是个惯骗。”年依笑着感叹。
“小年,你要相信,上帝希望我们快乐。”
他一直喊她小年,原来她并没在意过这种不同旁人的称呼,现在却十分喜欢这个叫法,至少,把她和从前的自己明确地区分开了。
“你有什么证据?”她较真。
杨羡思索片刻,“烟,酒,做、爱……他发明了很多能令我们快乐的事,不是么?”
年依煞有介事地点头,拿出手机来扫了一眼,那里面安安静静,没有一条找她的讯息。她在他的书架上这摸摸那看看,神情颇为严肃。
“我知道你心底,有一道自己也不敢触碰的伤,小姑娘。”
他这样,多少带有蛊惑的成分了。
“杨羡。”年依认真地看向他。
“嗯?”他自然地答应着,等她的下文。
年依说:“你再这样,我要笑场了。”
倒是杨羡先笑场了,一下子气氛全无,这已经是今晚他第三次无奈。
年依再次看了眼电话,在通讯录里的一个电话号码上流连片刻,破釜沉舟地关了机,说:“不如我们验证一下,上帝发明的那些事,是不是真的能让人忘记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