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仙帝确定是她,加快步伐走过去。
待到她面前,他瞥了眼棺椁内躺着的人。那人面容红润、唇色粉嫩,仿佛只是安静地睡着了。
但她没有任何气息,已然是具尸身。
他曾进来过这里,自然知道棺椁内躺着的女子是谁。不仅如此,他还见过她在世时的模样,与她说过话,甚至拌嘴嬉闹过。
那是炎璃,沐南心的随从,也是她自小的玩伴。
炎璃死后,尸身就被她的未婚夫琥篪带走了。两人也因此逃过当年那劫,没有落得和同族人一样身魂俱灭的下场。
等他再次得知两人的消息,已过了三千多年,彼时炎璃已被琥篪安顿在这里。琥篪也早就改了名,且为了能复活炎璃而自毁肉身,修行鬼道。最后修成鬼仙,正是如今封绝山的师尊——虚言。
长寿花的根液可以保护肉身不腐坏,所以她的肉身才能维持至今。但也仅限于此,这花并没有起死回生的功效。
“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沐南心先开口,目光依然落在棺中。
仙帝回过神来,视线一转,看向面前这张陌生的脸。
“参昴星君发现你一魂一魄跑出了煞鬼渊,询问煞灵得知你要复仇。刚巧孚冰失踪,而你去冥界疗伤前与我提过,怀疑冰蚕和炎璃的死有关。我猜你若真将孚冰抓了,必定会带来这里。”
沐南心淡淡地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虚言始终站在离他们十步远的距离,默然看着他们,也没说话。
洞窟内一时安静下来。
来的路上,仙帝心里头积攒了许多话,可到了她面前,所有的话都被她拒人千里的冷漠堵在了咽喉。
想起她初初复活的时候,也是只有一魂一魄,同样如此冷淡,甚至有些凶,与他多说一句话都不情愿。
为了能活下来找到天青,她才答应让他帮忙重塑三魂七魄。
他拿出仅有的一枚聚魂丹,耗费千年才帮她重塑魂魄,之后借助冥界的六天轮回,得到了肉身。再苦苦修炼千年,终得道成仙。
这才算是完整地复活过来。
正是那枚聚魂丹,令虚言对他心存芥蒂,至今都没有好脸色。因为虚言曾请求他拿出那枚聚魂丹,为复活炎璃。但炎璃连魂息都没有,聚魂丹用了也是徒劳,所以他拒绝了。
只怕他这辈子都会埋怨自己。
仙帝默然看着沐南心,如果她也怨恨自己,恨他是先帝的儿子也好,怨他当初没有能力阻止他父亲也罢,他并不觉得半点冤屈。他对她只有愿景,愿她这一世好好活着。
所以这一魂一魄,总归还得先劝回去。
“这是谁的身子?”仙帝再度开口,尽量试着与她沟通。
“蛇王。”她回道。
“蛇王?”仙帝讶异,她不是中过蛇王的幻术吗?“怎么突然去找她?”
沐南心又是沉默。
仙帝浅浅叹一口气,肩头疲乏地松垮下来:“阿姐……我很担心你。”
此时此刻的他已非高高在上的君王,而是昔日在她身后追着她欢快地喊‘阿姐’,且对她无比崇拜的弟弟。
沐南心终于侧身看过来,见他眉头拧着,情知他的关心不假,也知他心底疑虑重重。
她终是硬不下心给他冷脸,遂与他解释自己如何从冥界跑出来,又是如何有了这副肉身——
煞灵听闻她要复仇,便给予力量与她魂魄相融,并短暂迷惑了参昴星君的心神,让她得以附在星君身上。这事说来也巧,煞鬼渊的封印能感应煞灵的气息,所以煞灵不可能自行逃出去,但沐南心的魂魄可以掩盖煞灵的气息,所以他们得以一起离开。
最终她找到个要去人界办事的鬼差,转而依附在他身上,出了鬼门关。
她的目标很明确——去浪荡山找孚冰。
但她需要一具方便又好用的肉身。
前些日,她与魔君离开幻蛇窟后,魔君告诉她,蛇王并没有死,他及时出掌救了她一命。
魔君最后一把火烧掉幻蛇窟,实则做给孚冰看的。蛇王知晓孚冰心思缜密,必定会亲自去查证她的生死。倘若看见幻蛇窟被烧毁,就会以为是魔君一怒之下放的火。如此打消了孚冰的顾虑,蛇王得以藏匿起来。
至于蛇王藏去了哪里,魔君也与她说明,就在幻蛇窟深处的一间洞穴。那洞穴内还藏有她曾在老蛇王那儿带去的还魂丹,食完灵丹,原本早已凝结成冰的内丹也复原三成,她也恢复了人形。但法力锐减,需要重新修炼。
蛇王已将孚愿嘱托给魔君,是以安心待在洞内修炼。
沐南心主动去找蛇王,不仅因为自己当下急需一副能打的好肉身,二来她需要借助蛇王的幻术查明真相。此外蛇王对孚冰知根知底,自然明白孚冰的弱点,利于降服他。
蛇王对孚冰早已痛恨到极点,但她没有能力亲自杀了他,只求自己的孩子可以在魔君的帮助下远离浪荡山。所以当沐南心找到她并说明来意后,她二话不说便答应让她附身,甚至愿意直接将肉身交给她掌控,只要能除掉孚冰。
依仗煞灵的力量,沐南心借着蛇王的肉身制服了孚冰,并将他带走。
仙帝得知她这几日并未受伤,不由安心地松了口气,才问:“孚冰呢?”
沐南心朝身后的虚言点了点头,虚言即刻上前,将右掌展开在他们面前。掌上托着一个巴掌大小的金光罩,冰蚕赫然囚于其中。
仙帝仔细端量,那冰蚕身上的符咒清晰可见,正是鬼修的伏魂术。
虚言道:“孚冰擅用幻术,君主担心力量不济,金光罩维持不了太久,遂叫我用伏魂术压制他的力量。”
沐南心看着那只已无力挣扎的冰蚕,眼底恨意骤现:“等找到五行盘,我便拿孚冰献祭,届时请你昭告四方六合,一五一十澄清当年之事,还炎璃清白,也给我族一个交代,让族人得以安息。”
“还她清白?”仙帝迷惑道:“炎璃当年被陷害一事,和孚冰有关?”
“何止是有关,当年在背后操控一切的人就是他!”沐南心字字似从牙齿缝迸出来,只怕自己再说下去,就要出手把它给杀了。
她压了压心头怒火,看向虚言:“幻术之事你比我了解,你来与他详说。”
“是。”虚言恭敬地应道,转头不卑不亢地看向仙帝,娓娓说来。
沐南心从来没有将炎璃当年被诬陷以及族人遭劫的事怀疑到孚冰头上,因为他当年就是一条并不起眼又失踪已久的冰蚕,有何能耐将这四方搅得天翻地覆?
是孚冰上回过于心急,在蛇王的幻境内假冒天青,一再打探五行盘的下落,暴露了自己的目的,才令她有所怀疑。
对他的怀疑,还源于沐南心忆起祖父曾与自己道出的天机——祖父曾算出冰蚕将来会觊觎五行盘的力量,并借五行盘的力量掌控四方,最终祸及苍生,也落个献祭五行盘的下场。
所以孚冰完全有策划那场浩劫的动机:为了将五行盘占为己有,抵抗自己的宿命。
抓获孚冰那晚,听闻他和妻子的枕边话,沐南心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没错,当年炎璃突然背叛自己和他脱不了干系!
虚言的摄魂术很强,所以她将孚冰带过来,加之有蛇王的幻术相助,他们得以探明他当年的记忆,也拨开了萦绕心头多年的迷雾——
这得追溯到沐南心幼年时,误碰了被祖父藏在屋中的冰蚕。
以防她受伤,祖父便将冰蚕藏于山内一间洞穴,并设下封印。他将冰蚕养在身边,是为了试图引它向善、摒除恶念,希望它修成仙体,将来可以解救天下苍生。
可惜祖父的天命来得突然,将君主之位传于沐南心之后,他便离世,并未说出冰蚕在山洞的事。时日一久,默默在洞穴修炼数百年的冰蚕得以脱身。
孚冰那时候虽然无法分裂,但它天生知晓如何附身,而且可以通过附身来汲取对方的力量,以此修炼。几番附身后,他最终选择了炎璃。通过炎璃的神识,它得知沐南心道出的有关自己的宿命。
孚冰怀恨在心,怎愿被宿命束缚,遂想尽办法要得到五行盘。
“为了拿到五行盘,他先是以炎璃的身份与先帝告发君主有利用五行盘掌控四方命脉的野心,还将天青的身世泄露给先帝,说君主为天青逆天改命,是为了借他的力量推翻仙庭。”
“先帝以君主私下为天青逆天改命为要挟,胁迫君主为你改命。君主彼时力量尚未恢复,可为了打消先帝的疑虑,她不得不以折损自己的寿命为代价,为你改命!”
说到这里,虚言止不住满腔怒意,将仙帝狠狠瞪着。
仙帝心中有愧,无话可辩。
虚言呼出两口气,继续道:“怎料孚冰又以炎璃的身份将君主身体抱恙之事告诉魔君,并说此时正是夺取五行盘的大好时机。魔君即刻率兵攻来,并同我们说是炎璃告的密。那时炎璃已恢复神志,她无力自证清白,最后在族人面前自尽!”
“之后发生的事,不用我继续说了。”
仙帝听罢,怅然无言。回想后续,更是心疼不已。
之后沐南心因为没能及时救下炎璃而自责不已,甚至一度为了重聚她的魂魄,差些损及神魂。可最后为了救族人,她还是神魂碎灭。
她的上辈子,似乎一直在拼命救人。
他曾问她当初如果自私一点,带着天青远走高飞,再不管世间纷扰,如今一切大不同。她毫不迟疑地说自己的使命如此,重新来过,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看着为了复仇而借用蛇王肉身的她,他只觉得万分苦涩。
她就不能为自己而活吗!
仙帝轻握她的肩头,劝道:“既然是宿命,那也是上一世的命。如今你已重生,过去的责任也好,仇恨也罢,再也不必背负。”
“阿姐不必继续费心找五行盘,先回冥界安心疗伤。孚冰该受的罚,我自当不会轻饶。”他苦口相劝。
沐南心推开他的手臂,面色冷下来:“我不追究你的责任,因为你与当年的事无关。但孚冰该为这一切负责,我要拿他献祭五行盘,不仅还炎璃清白,还要找回天青。”
她如今魂魄溃败正是为了寻找天青的魂息而造成的,身体还未恢复,又要为他去找五行盘……
仙帝惊觉她对天青的执念如此之深,恐怕是因为她认定天青的魂息还在,还有一线希望可以复活他。而这唯一的希望,似乎成了她对自己当年无能为力的赎罪。
“阿姐....”他嗫嚅着想继续劝。
“有人。”虚言忽然警觉。
他在外面设了阵法,但凡有人闯入,就能即刻感知。
就在他们猜测是走兽误入附近,虚言惊呼:“那人破了阵法!”
说罢,他疾步如电,闪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