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
神野夏靠着诸伏景光的梦话把那一个月挑挑拣拣地、回忆了一大半,细节多少会差一些,但是不重要。
一般的回忆疏导大概到这里就停止,在继续下去可能只会适得其反,但是她无论如何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从琴酒和贝尔摩德眼皮子底下逃出来的?
回忆中在烂尾楼里藏外套的动作很清晰,说明自己的潜意识认为这是件很重要的事情……话说回来,她在琴酒那里身上衣服几乎被剐成线,哪里来的外套?
甚至连那件外套的模样都回忆不起来。
诸伏景光还低着头,没有用力地抓着她的手,她没由来地感到一阵烦躁,抬手钳着诸伏景光的下巴让他抬头正视自己:“我跳下去之前,穿的外套是什么样子?”
诸伏景光的眼睛还是红的,一掐下巴就有滚烫的眼泪滴到她手上,神野夏挑了挑眉。
怎么这么凄风苦雨,我怎么他了吗?
“是……”,诸伏景光胡乱抹了把脸,眼睑垂下来,并不敢看她,似乎也不想和她说。
看这样子,他知道那件外套是什么。
神野夏第二次扳起他的下巴:“不敢看我?以为我会把我经历的痛苦报复回来吗?不会的,你知道我是一刀两断的人。”
“——你是不是以为我会这么说?”诸伏景光坐在床上,神野夏将他逼迫在自己与墙壁之间,弯腰低头,那双黑得让人发毛的眼睛与他视线逼迫,“既往不咎这个词太虚伪了,诸伏警官,我喜欢风水轮流转,往死里转。”
“接下来我要做什么你知道的,我要用你来扩宽亚特兰蒂斯的权限,增加选择和筹码,用你给你的哥哥、给你的战友施压,让他们因为你焦头烂额,我知道你夹在中间痛不欲生左右为难,但是我不在意。”神野夏笑起来,那张脸还是像几年前一样,笑容懒洋洋的,露出一点獠牙和轻蔑。
“听见了吗?窗外流水的声音,冬天已经过去了,长野的雪必须要化成水。”神野夏的手下移到诸伏景光的脖颈,手指点了点他的颈动脉,“诸伏高明有没有给你讲过这么一个典故——覆水难收。”
诸伏景光有明显的拮抗反应,她知道诸伏景光有精神分裂和妄想症状,但此时此刻显然还差了猛药,于是她和颜悦色地笑笑,对诸伏景光说:
“那个时候我想过的,我会永远爱你。”神野夏粗糙带茧的手指摩挲着诸伏景光颈部的皮肤,像玩弄可以揉圆搓扁的硅胶玩具,“十几岁的爱意就是这样,脆生生的,它当然不代表我真的会永远爱你,而是在那一刻,我对你的爱意,让我误以为我可以永远爱你。永远有些时候其实只是个程度副词,不是时间副词。”
“但你也知道,这样脆生生的感情,是最容易被折断的。”神野夏的眼角控制不住地弯起来,好像在说什么乐不可支的玩笑话,“是谁折断了我呢?诸伏警官?”
她手上用力,于是诸伏景光猛地咳嗽,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流,他的视线惊疑地乱窜,最终凝固在房间角落。
神野夏知道,那个角落什么都没有。
她将诸伏景光用力甩到床上,后退两步,感觉心情还不错,随手拿起一只桌面上的笔悠然自得地转着:“你不告诉我是觉得自己为我好对吗?四年前你不会也是这么想的吧?”
“那个角落里有什么?诸伏景光。”神野夏按下墙面上的开关,瞬间亮起的白光刺激得诸伏景光目眩,仿佛他是一尾活鱼,正在烈日下暴晒着。
神野夏继续说:“你该不会,在那个角落,能看见十九岁的我吧?”
诸伏景光瞳孔放大,心律不齐,血压高到头晕甚至呼吸困难,胃里酸液一阵阵地上涌。他听见神野夏似乎饶有兴致地追问:“什么样子?扎马尾还是披头发?活着还是死了?穿着那件给过你的外套还是……”
“长野青鹿高校的制服。”诸伏景光脸色苍白,视线无法聚焦,他无意识地流着泪,“……衣服上……几乎全都是血……”
神野夏皱了皱眉,从抽屉里拎出乙/醚湿巾,干净利落地放倒他。
可别真逼疯了,得不偿失。
长野青鹿高校,满开剧团秋组演员伏见臣就是这个高中毕业的,他曾经说过剧团内另一个演员兵头十座像他的故人,而她也曾觉得兵头十座眼熟。
或许四年前存在这样一个人呢?长野青鹿中学的学生,伏见臣那时的朋友,和兵头十座长相相似,在长野暴雪时,和反舌鸟见过。
神野夏给矢野惠太发了条短信,拿着车钥匙离开了公寓。
——
满开剧团稀疏平常的一天,左京先生在算账,真澄在念监督什么时候回来,茅崎至抽卡又坠机。
伏见臣正在为高中生们准备早餐,他今天上午没有课,所以准备得很丰盛。主食是鲜奶松饼和英式炒蛋吐司,配菜有牛油果沙拉和班尼迪克蛋。
似乎还差了些什么,他转身去厨房挑挑拣拣,带出来一大壶开心果奶昔。
然后他就在转身的瞬间看见有人饿虎扑食,几秒内吃掉桌上所有松饼和吐司中心的部分,再把面包边往垃圾桶的角落里扔。
见鬼,她不但挑食,还噎住了。
伏见臣把奶昔放到桌面上,赶紧给她倒了一杯,同时拍了拍神野夏后背:“监督早餐吃饱了吗?没吃饱的话还想吃什么?”
“乌冬面谢谢,”神野夏悄悄踢了踢垃圾桶,“脾气和手艺都很好呢臣君。”
“下次再挑食我会告诉左京先生,”伏见臣取下刚挂上去的围裙,“冰箱里有面包,麻烦帮我放到微波炉里热两分钟好吗?今天高中生们只能吃这个了。”
神野夏打了个哈欠,动作利索,她背对着伏见臣,弯下腰看微波炉里旋转的面包,语气平静:“臣君之前说过的那个,很像十座的朋友,曾经就读于长野青鹿高校吗?他的名字叫什么?”
伏见臣诧异地回头看着她,手下的刀错了一拍,隔开他的食指,像某个不详的预兆。
“那智,”他听见自己有点发紧的声音,监督冷静地走过来给他消毒,“他的全名是,狛枝那智。”
神野夏的蓝牙耳机亮了亮,与此同时,一封邮件通过亚特兰蒂斯的加密系统发送到她的手机。
狛枝那智,和伏见臣同龄,四年前是长野青鹿高校三年级学生,风评一般,据记录是个飞车党小混混,死于暴走族内斗,死亡时间是四年前的冬天……比她的坠落,要早十三个小时。
亚特兰蒂斯的情报网能查到一些普通人很难注意的信息,比如说狛枝那智的遗物里,确实没有制服外套。
那一瞬间,仿佛十九岁的反舌鸟重新进入这幅身体,好像灵魂和那个面目不清的狛枝那智有所绑定,那是一种让她颤抖的愤怒和悲伤。
我一定见过他,反舌鸟想。
神野夏深吸一口气,摘下耳机,含混地嘱咐:“给你们每个人都订了礼物,很快就送到,我先走了。”
“监督,”伏见臣扣住她颤抖的手腕,把她按在餐桌旁桌下,语气不容置喙,“你情绪不对。”
他从沙发上拿来一件不知道谁的厚外套披在神野夏肩膀上:“把早餐吃完了再走。”
狛枝那智是长野人,他的死亡记录和案情档案当然都在长野,既然要找寻求长野的帮助,那就绕不开诸伏高明。
诸伏景光这会估计正在矢野惠太的“照顾”下睡得好好的,要弄醒他当人质可以,但是未免大材小用。
神野夏扶着方向盘,安静地在车流中穿梭。那诸伏高明本身呢?他当年也在场,虽然没有亲眼见证反舌鸟的下坠,但反舌鸟“生命最后”还在对他们施以保护,足以让这个曾经举枪的人内心苛责。
她很清楚诸伏高明当时是对她有好感才会照顾她,不一定是爱情的好感,甚至可以是长辈对晚辈的包容,但大差不差,诸伏兄弟都不是会在良心上放过自己的人。
好感转化为亏欠,良心会痛得更厉害。
神野夏忽然用力砸了一记方向盘,她心想:当年的长野……真是谁都死有余辜。
开车一整天,堵车一整天。神野夏来到长野的时候已经黄昏,她在路上感觉不到饥饿,一直没吃东西,下车时才发现胃痛,好在有伏见臣做的早餐垫着。
她环顾一圈不陌生的街道,心里散漫地想,果然满开剧团是她固定的锚。
齐娜恰到好处地打来电话:“嗨,吃了吗?还是现在就去找诸伏高明?”
“在吃,把诸伏高明的定位发给我。”神野夏撕开面包的包装袋,深呼吸。
“郊外墓园,G区5203。”
神野夏下意识:“谁的墓?他们父母的?”
“当然不是啦,”齐娜的声音变得有些含混,似乎有什么欲言又止,“你去了就知道了。”
“……”
郊外墓园。
今天是景光失踪的第六天,诸伏高明监控所有进出长野的线路,没有一点消息。
景光说要去找反舌鸟,可他要去哪里找死在四年前的小姑娘,总不能是黄泉比良坂。
亚特兰蒂斯忽然开始施压,或者说这个组织向来肆意妄为,仗着手握资源、情报和把柄,飘忽不定行事诡谲。他们不像为了正义或邪恶,他们看起来只是想要加速某些节点,想让公安也好、黑衣组织也罢,都按照他们的剧本走。
……这种荒诞的掌控欲。
这六天让人头痛欲裂,他今天走出办公室时几乎脱力,踉跄一下差点摔在地上,好在有大和敢助和上原由衣扶住他。
于是他们三个人无言地,各自带着一束向日葵,来到这里。
墓碑上没有名字,也没有照片,她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被吊唁的东西,就像流星一样来路不明,也像流星一样去向无踪。
他写不出墓志铭,因此大理石上一片空白,不是没有想过哀悼或祝福的词句,只是那些百般注解和识读,并不构成万分之一的反舌鸟,却是一览无余的自己。
他只知道她来自亚特兰蒂斯,然而亚特兰蒂斯这个名字也不过是典故中的代号,原意为永沉海底的失落文明。
墓园四周无高楼,大风从东刮到西,从北刮到南,无视黑夜和黎明,亚特兰蒂斯总说要一个结局,可他们口中的结局究竟是什么意思。
……如果景光和她都在,这应该是一个很好的春天,有狂跳的心搅乱水中的浮云。
上原由衣拂去墓碑上的尘埃,把向日葵放下,声音温柔:“其实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花,只是现在第一批向日葵上市,我想你会喜欢比别人提前一步的东西。”
“女孩子应该都喜欢花,”大和敢助也蹲下来,把花束靠在墓碑上,“虽然你那么凶,但也是个小女孩子,漂亮的花应该会很配你……如果你不喜欢花就托梦,给你烧台PS5什么的。”
最后是诸伏高明,他把手放在墓碑上,像当年反舌鸟昏过去,死锁着他不肯放手,然后又在他怀中醒过来,他也曾安抚地拍过小姑娘头顶。
他曾经说过要代替她姐姐接住她,惹得小姑娘大哭,可最后“砰”的一声,那么响。
高处坠落应该很痛,哪有十几岁的小孩……要吃那种苦。
她当年把手链寄回给自己,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呢?很恨他吗?恨他食言而肥,没有说到做到。
他几乎说不出话了,百年之后他想象不出自己该怎么面对她。这些放在无名墓碑前的花,又到底能不能送到她手里。
他在风中萧索地注视着墓碑,比死人更像孤魂野鬼。
最终他弯下腰,将花放下,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希望你喜欢。”
“其实我更喜欢四年前十二月三十日,狛枝那智死亡的案情报告。”
懒懒散散的声音从他们背后响起来,穿白卫衣的高挑女性站在那里,不知道听了多久,夕阳在她背后灿然地燃烧着,血红色的光让人目眩神迷,她几乎是逢魔之时出现的鬼怪。
但鬼怪走上前来,插到他们三个中间,弯腰从花束中抽出一只向日葵,捏在手里把玩。
“花很漂亮,我收下了,之前那句话不是玩笑。”
她转过身,和三个人对视,当年圆润的五官现在更锋利了一些,那双黑色的眼睛倒映着夕阳亮得像有火在燃烧。
她嘴角勾起来,像晒太阳的冷血动物或是伺机而动的猛禽,生疏客气地说:“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