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黄术
宗暮非眼睛一亮,将身子向方恂凑过去:“你知道?啊,公子你真是见多识广,你……你叫什么?”
“方恂。”方恂皱起眉,身子向后靠了靠,脸上竟浮现出一痕嫌弃。
从未见过方恂如此表情,许翎竹憋着笑,听宗暮非继续滔滔不绝:“莫大夫的医术,据说叫一个出神入化,能在短短半月功夫里,配制出数十种毒药的解药,救下千百人的性命。我师父说,他的医术比起莫大夫,要差之千里,但我觉得师父已经很厉害了,至少我跟着他十几年,从没见他有治不好的病。师父说我极有天分,青出于蓝,可是我……”他忽然顿了一下,眸子转瞬暗灭,“我还是有没能治好的病人。”
他静了静,复又展颜笑了起来,“不过,那也是几年前的事了。师父所有医书,我都已烂熟于心,但我毕竟年纪尚轻,经验不足,再过些年,我肯定能成为比莫大夫更厉害的大夫!你看,我现在只靠望诊,就能判断出大多数病症,诊脉已成为佐证和辨证的手段,而且这几年间,一次都没有出错。虽然你体内的毒,我还没有分辨出毒性,但大概不是什么难事,只要能分辨出毒性,配制解药,也就是几天的功夫了。”
他殷殷地看向许翎竹,她却正看着方恂,痛心疾首地道歉:“对不起啊,我平时总在你耳边唠唠叨叨的,你肯定早就不胜其烦,我以后尽量……嗯,像你一样,意简言赅。”
方恂始终紧蹙着眉,脸色阴郁如同暴雨将至,直到这时才略微舒缓。他喝净杯中茶水,起身,意简言赅地道:“走吧。”
“诶?”许翎竹一怔,见方恂已转身向外走去,忙收起匕首,快步赶上,“这就走?我体内的毒怎么办?”
“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我和你们一起走。”却是宗暮非收拾好杂七杂八的东西,跟了上来,“——你们,要去哪?哦,对了,方恂,我就说这个名字耳熟,你们现在要回南青剑派?”
“是啊,我们现在要回南青山了。”许翎竹略有踟蹰地婉拒道,“南青剑派也有很多医术高明的大夫,就不劳烦你了。”
“你这毒啊,如果还有其他人能解,我立即五体投地,拜他为师。”宗暮非颇为不屑地哼了一声,“在辨明毒性之前,就算是我,也只敢说有七八成把握。”
许翎竹好笑地看着他:“你如此厉害,为何我却从未听说过你的名号呢?”
“那……那是因为你孤陋寡闻。”宗暮非脸上一红,“我独立行医时间尚短,再过几年,我,我肯定名扬四海,人人皆知!”
“哈哈哈!”许翎竹很不给面子地笑了几声,快走两步,赶上走在前头的方恂,“哎,那个莫大夫,你认识?”
“莫大夫在我出生前,就已过世了,我如何认得。”方恂淡淡摇头,“只有所耳闻,莫大夫是一位妙手回春,宅心仁厚的神医。”
“嗯……”许翎竹想了想,“我们就带上他吧?”
方恂侧过头,目露询疑。
“他既是莫大夫徒孙,或许方才所言,都是真的呢?”许翎竹思忖道,“反正,他武功平常,若他真敢耍花招,你杀了他就是了。”
“你们不能在背后悄悄商量杀我的事吗!”宗暮非忍不住大声抗议。
“你如果不打算耍花招,又何需担心呢?”许翎竹笑吟吟地问。
“瞧瞧你们两个,一个比一个疑心重。我当然不会害人,可谁知道你们如何想?”又朝方恂瞪了一眼,“谁知道他如何想?”
“那,你好好帮我解毒,他要杀你的话,我就帮你拦住他。”许翎竹笑得温柔可亲。
宗暮非转转眼珠:“我才不信。他——”抬手一指,“我认得他,他剑术天下第一,你拦得住他?”
“你这话不对。”许翎竹好脾气地纠正,“吴前辈才是第一,他第二,我第三。我拦得住他。”
“就算他是第……诶?”宗暮非一愕,“你第三?”
“你既然知道他在试剑大会上夺魁,难道不知寒星认主的事吗?”
“哦?是你啊!你腰侧的剑,不会就是寒星剑吧?”
“是啊。”
“能不能让我看一眼啊?”
“你又不用剑,为何对寒星剑有兴趣?”
“看一下嘛,我不收你诊金了如何?”
“原来你还想收我诊金?”
…………
许翎竹与宗暮非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这一路都在——喋喋不休。对,就是喋喋不休,方恂头痛地想着,有什么法子能让宗暮非闭上嘴巴,只替她看诊呢?
——她体内毒药,又是何时,由何人所下?
他们这一年来,去了太多地方,早已无从查起,或者,在她到南青剑派之前,体内就有了这味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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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宗暮非同行,就好似带上了三只聒噪的麻雀。
许翎竹觉得,相比于木头脸的方恂,她就算是性子闹的人了,然而当真是山外有山,她说一句话,宗暮非简直能接上十句话。他们行路的速度,也比原先只有许翎竹和方恂二人时,慢了整整一倍。
每天太阳未落,宗暮非就嚷嚷着走不动了,开始寻找可以借宿的人家。大多数人,身子或多或少都有些不爽利之处,宗暮非便借着治病的由头,天花乱坠地描述一番。普通百姓哪里懂得医理,再加上宗暮非一身白衣飘飘,更觉得遇上了神仙,连连道谢不说,直将三人如菩萨般好吃好喝地供了起来。
方恂从不做任何表示,在何处睡觉,对他全无分别。许翎竹却总有些过意不去,吃过晚饭,悄悄把宗暮非拉到了僻静角落里。
“你刚才所言,都是真的?”
“那是自然,我有必要说谎吗?”他皱着眉头问。
“那位大娘……病情真的如此严重?”许翎竹将信将疑,“可是我见她体力充沛,中气十足,全无病弱之相。”
“我就说,你们根本不信我。”宗暮非极为不满地撇撇嘴,但仍然解释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现在确无大碍,但排泄不畅,深夜惊醒难寐,时常咽干口燥,即使天气转凉,稍一劳作,也会大汗不止。这些症状,在你们眼中可能不算什么,但对我而言,无异于重疾将至的征兆——当然,我刚才在大娘面前的描述,确实有那么一点点夸张。”
顿了一下,又连忙补充道,“我故意说得严重一些,是怕她不以为意,不按时去抓药服用。”
许翎竹仍蹙着眉:“但他们只是普通农家,你……我们三个在这白吃白住,是不是不大妥当?”
“我可是救了她一命!”宗暮非立即瞪圆了眼睛,“我不收她分文诊金,也没让她准备大鱼大肉,而且就住一晚,有何不妥当?我是神医,又不是有钱没处花的傻子——不过,你们两个没什么用,你倒是应该给一些银子。”
许翎竹顿了顿:“也行。”这才松开了拽着他袖子的手,“我应付你多少诊金?”
“你……不用付了。”
“你又不是傻子,为什么不找我要诊金?”许翎竹奇道。
宗暮非却显得有些挫败:“我,我既然是神医,总要有医德才行。你体内之毒……说实话,我没有十足把握能解,所以,不能收你的银子。”
“哦?看来,还有神医不能解的毒啊。”许翎竹挑眉,故意将重音落在了“神医”二字上。
宗暮非不服输地瞪着她:“你——你等着!我一定给你配制出解药!”说完,大步流星地走回了屋,挑灯钻研起他路上采摘的叶叶草草来。
这一路,宗暮非时常走着走着就蹲在路边,或者从路上跑进林中,或者攀到道路沿边的峭壁上——采摘药草,这再次大加延缓了三人的行程。这些药草,方恂和许翎竹约摸识得一小半,大多时候,都只能听着宗暮非独自念念叨叨,不知脑子里又想出了什么新药方。
“你为何喜欢白衣呢?”一日行路,许翎竹问他,“你经常上山采摘药草,穿着白衣白袍,多不方便。再说,以你的性格,难道不应该喜欢五颜六色的衣服吗?”
“这只能说明,你还不够了解我。”宗暮非在她面前晃了晃手指,而后扬起下巴,一撩袍袖,白衣当风,“我穿白衣,当然是因为只有白衣,才衬得上我江湖第一神医的名号了。”
“哈哈哈哈哈!”许翎竹笑得前仰后合,转头对方恂道,“江湖第一公子,你也买一身白衣穿上?”
方恂不可理喻地看了她一眼。
“他一直如此不近人情吗?”宗暮非戳了戳许翎竹的胳膊。
“是啊,”她点头,“更适合一身冷淡的白衣不是?”
“他不如我好看,穿白衣也不好看。”宗暮非一本正经地摇头,又问她,“你为什么要与他结伴啊,不觉得闷吗?还是说,南青剑派的弟子都像他一样闷?”
“哪有,其他人都很好相处。”许翎竹笑着道,“我习惯了,再过些日子,你也会习惯的。”
“为什么要习惯这种事。”宗暮非小声嘟囔,“如果是我,才不会和他一起出门。”
许翎竹憋着嘴角的弧度,半开玩笑地说:“那或许,是因为方恂脾气不好,万一他突然发疯,持剑乱杀——我是唯一能够拦住他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