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无归
夜。
到底是要过年了,南青剑派各处挂起了明红的灯笼,今年山上宾客众多,弟子少不得要比平日里忙碌。再有几个时辰,许翎竹即将被斩首示众,紧要关头,林月清却无论如何寻不到方恂。这几日他实在太忙,也想不出两全之法,可事态已然迫在眉睫,方恂究竟是否见过了师父——他究竟,是否想救出她?
他忽然意识到,他根本不知道方恂的想法。
罢了,就算只有他,等手边的事情暂告一段落,他也必须去找师父一趟才行。
山野远处,入夜后的牢房更加幽暗冰冷,数日粒米未进,再结实的身子也撑不住,许翎竹只觉得头脑沉钝,半梦半醒地蜷缩在稻草床上,尽量减少体力的消耗。
已经过了几日,明天就是除夕,为什么没有任何人来找她?
牢门被打开,又是一盘热气腾腾的饭菜送了进来。
她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但没有睁开眼:“我不吃。”
送饭的弟子似乎心有不忍:“许姑娘,这饭菜,没有毒的。你好歹吃上两口,整日就喝雪水,是坚持不下去的。”
看来,南青剑派的弟子什么都不知道。许翎竹无声地一哂:“你不妨回去告诉来人,不用多费功夫了。我不是一个……畏惧辛苦,能够被诱惑的人。”
原来一日三餐,最近一日却要送来八次。饭菜香气更浓,像是生怕她有哪一瞬意志出现裂痕,他们却没能准备好武器。
送饭的弟子叹道:“那我走了,这饭菜,还是放在这里。”
许翎竹问:“外面的事情,你今天能告诉我吗?”
送饭的弟子顿了半晌:“许姑娘,你不要问了。”
他关上门,离开了牢房。许翎竹没有再问,抱紧双臂,这寒冬似乎又变得更冷了。
每一日,她都会问出同样的问题,然后得到同样一成不变,没有答案的回答。
沈楼主仍在计较她的过失吗?月泉和冬冥是否平安?吴前辈……想到此处,她忍不住长长叹息一声,她已经许多日没有服药了,虽然她每日将内息运行一周,并未发觉任何异状,但离神的解药,应该不可以随便中断吧?
也不知道宗暮非和唐璃正在做什么,在置办年货吗?唐门的人没有去找他们的麻烦吧?本希望自己解了离神之后,唐璃的伤势也彻底痊愈了,二人还可以好好切磋一番。
她还要……在这里等多久?
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倦意拢上心头,伴着深冬冰雪的寒冷,直透入每一寸血脉。大概已过了子时,她该睡了。
困顿的神志渐渐沉寂下去,朦胧之间,许翎竹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几声钝响。
她猛地睁开了眼。
她坐起身子,眸中幽光清亮,方才的混沌好像都是错觉。脚步声渐渐走近,看见来人,她终于轻轻笑了起来。
“方恂——你实在太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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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恂淡淡掠她一眼,一言不发地抽剑劈开锁链,踏入牢房,将寒星剑扔给许翎竹。
“看来,”许翎竹抬手接过,笑意似是自嘲,“并不顺利啊。”
“离开再说。”方恂简短地道,将她手腕上的铁链一剑斩断。
“你这是劫狱吗?”许翎竹苦笑,“离开,是要我逃离南青山吗?”
方恂身形微顿,凝注着她,昏昧的牢狱中,他的双眼犹如两颗暗夜的星:“你相信我吗?”
她微笑:“你说呢?”
方恂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颗药丸。
“宗大夫说,它可保你七日心脉无虞,亦不会再走火入魔。”
许翎竹抬眸,眉间似有不解。
方恂淡淡道:“山上人多,我们一路,难保不会遇见其他人。”
许翎竹拿起药丸,又顿了顿,才放进嘴里嚼碎咽下,目光始终直直地落在他脸上,仿佛要戳出两个洞来才肯罢休:“你说——我们?”她一瞬以为自己生了幻觉,“你究竟打算——”
方恂神色坦然:“我和你一起走。”
许翎竹张了张口,又张了张口,嗓音竟不可控地发起了抖:“你为什么……你不必,我……”
她本想说她可以自己走,她虽然饿了几天,没什么力气,但好歹保住了一身内力,再加上宗暮非的药,逃到山下,应该足够了。她本想说他是南青剑派掌门的亲传弟子,前途无量,锦绣光明,没有必要为了她而放弃这一切。
她本想说谢谢,说抱歉,这一刹那的时光里,她本可以有一千种一万种拒绝他的理由——
可最后,她却垂了眼,听见她的声音有些许喑哑。
“好。我们一起走。”
“其他事路上再说,走吧。”方恂似不以为意,转身当先走出牢房。许翎竹握紧寒星剑,随即跟了出去。
二人绕过被方恂打晕的看守弟子,从后山僻静处向山下摸去,山顶火红的灯烛渐渐变作一星,终于被黑夜彻底吞没。
许翎竹无暇去思考其他,一路无言,紧跟着方恂的步子。后山山路本就如迷宫般复杂,她虽学了阵法,但终究尚不熟练,加之夜色不明,黑黢黢的林野像是蛰伏的巨兽,她一步也不敢踏错。
约莫行至半山,黑暗里突然一声疾响,许翎竹本能地稍稍错开步子,一枚飞镖穿林透叶,擦着她发梢而过,钉在了距她瞳孔不足一尺的树干上。
她想也没想,右手已搭上寒星剑剑柄——
方恂却突然身子一转,抓住她手腕,将她一把拽到自己身后:“我来。”
树叶无风而动,一个漆黑的影子自林中现出身形,如夜鹰般扑向二人!
同一时间,腰侧沉岚剑一声清鸣,方恂双眸凝冰,足尖踏上,剑如闪电般刺了出去!
无边无际的黑暗霎时被剑芒劈开,白光凌厉一闪,林叶断作两截,那黑衣人气息已绝!
方恂却停顿一瞬,又吐了口气,才收剑走回许翎竹身边:“走吧。”
许翎竹点了点头,继续跟在他身后,没走几步,她忍不住问道:“那个人……”
“是暗部。”
“南青剑派……也有暗部?”
“一直都有。”
方恂等了很久,不见许翎竹再问,忽静静道:“之前一路跟踪我们的人,就是南青剑派的影卫。”
“嗯。”
她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轻渺得像握不住的云,方恂目光微闪:“你似乎,已猜测出了。”
“嗯。”许翎竹仍旧极简短地回答。
是啊,原来是南青剑派的人,所以他要甩开跟踪者,而不是——杀了那些人。
吴成思一早就在防备她,或许当初同意她留下,就存了杀她的心思。
方恂是不是也早就知道了?
他是不是——他是不是早就知道,离神是吴成思所下的毒药?
如此想着,她便如此问出了口。
方恂却似乎极为震惊,猝然停住步子,回过头,目光在幽幽夜色中如两把明利的刀:“你说——离神,是师父,”他忽地一顿,改了口,“是吴掌门所下?”
“是。”许翎竹与他对视,神色平静,“我在牢中的饭菜里发现了药引——除非,你说,是宗暮非骗了我,或者,是南青剑派其他人所为。”
方恂似乎在黑暗里愣怔了片刻,而后,竟突然轻笑了一声。
这一声笑却毫无温度,在空旷的寂静里显得颇为突兀。许翎竹不由得微蹙起眉,方恂却转过身:“我们先离开南青山,山上各处,都有影卫巡逻,在此耽搁太久,又会再遇上其他影卫。”
“嗯。”许翎竹仍牢牢地跟在方恂身后,方恂在黑夜里安静地开口,向她道明背后的隐情。
“吴掌门、善桢大师和其余几位掌门均欲取你性命,我不可能说服他们,所以,只能用此法将你带走。他们不想让你活下去,不是因为你杀了织凤楼弟子,而是因为,你是寒星剑的主人。”
“寒星剑?”许翎竹大为不解。
“寒星剑,乃是妖剑。”方恂平静地说,“不知何处而来的传言,说得之者,将失心智,入魔道,倾覆江湖。”
许翎竹一怔:“难道,我这次走火入魔,是……”
“不是。”方恂截断了她的话,“不过是一把剑,纵有通天之灵,也断无法操纵人心。”他略微停顿,“我去了一趟宗大夫和唐姑娘住处。”
“怪不得等了你将近十天。”许翎竹恍然。
方恂又顿了顿:“宗大夫说,他将毒性从深处拔出,以便解毒,但毒性浮于表层,变得极不稳定,你擅自使用内力,毒性被强行激发,从而使你走火入魔。”
“原来如此……”许翎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当时情形,我总不能让沈楼主——诶,对啊,沈楼主和舒前辈呢?”又叹了一声,“我不记得自己当时做了什么,但你刚才说,我杀了织凤楼弟子……若是他们想要我偿命,我绝无怨言。”
“沈楼主很早就走了。”方恂静静道,“他不想杀你,但也没有救你。”
许翎竹脚步顿了一顿,自嘲般地笑笑:“他当然没有理由救我。”抬起头,看着面前方恂的背影,冷静、安定,却令她心头一阵苦涩,“你为什么要救我?”
她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她和他的确并肩走过了很多很多地方,经历了很多很多的事。可也只有如此而已。
他们身后,是养育了他十五年的地方,是他原本的家——
她的辗转流离,她的命运,不该牵连任何人。
方恂却没有半分踟蹰,凝定的声线如月色皎皎,仿佛看透了她所有的不安。
“你没有任何错,错的是那些人。
“我一向只做我认为正确的事,即使要与天下为敌,我也不会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