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中影
“什——什么?”许翎竹一愕,她无论如何想不到,纪袁平竟能面不改色地说出如此残忍的句子。就连林月泉也惊呆了,望向纪袁平,似从未认识这个——她曾经的朋友、恋人。
他如今,只像一个无血无肉,无情无心的魔鬼。
“怎么?听不懂吗?”见许翎竹迟迟不作回应,纪袁平重复道,“她已经奄奄一息,命不久矣,不如早一点解脱,还能少受些苦。杀了她,我就放他们走。”
“我——不可能。”许翎竹终于开口,竟觉嗓音有些发哑,“我不能——”
话未说完,就冻在了口中。
纪袁平将韩冬冥拉到他身前,手中长剑,已横斜在他颈侧。
“那位姑娘和韩冬冥,两个人的性命,你要哪一个?”
许翎竹顿住了。
握剑的手终于不受控制地发起了抖,炎热夏夜,她只觉得无边冷意漫上心头。眼前这个面容俊雅的男子,目光中没有一星温度——他已经不再是,她记忆中的朋友了。
“为什么……”她想不通,“我们原来……你和他们原来,不是朋友吗?你……就不觉得难过吗?……你就真的,没有心吗?”
“难过?”纪袁平冷笑,目色似藏了经年不化的冰,“我当然难过,我难过的是,明明我与他们相识更久,你不过是个后来的,为什么他们却不惜与我决裂,也要站在你那一方?你究竟算什么东西,为什么就连林月泉,也在你我之间选择了你?为什么他们连师父的命令都不听了,为什么林月清、方恂,都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你?”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许翎竹摇头,心里痛得似针芒刺入,“我从没有想过对南青剑派不利,我是真心将南青剑派当作我的家,将你们所有人,都当作我的朋友、亲人。为什么你和吴前辈不肯相信我?为什么你们宁愿,去相信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
“家?”纪袁平顿了顿,又笑起来,似乎许翎竹说的话实在太过荒谬,“是啊,我最看不惯你的,就是这一点——你明明已经足够强了,就算手握妖剑,就算与天下为敌,又有何惧呢?为什么你却要追求‘家’?为什么你宁愿牺牲自己,却来救这些弱小的,根本不值得一救的蝼蚁?如果我拥有你这样的力量,我绝不会像你一样白白浪费!”
“你怎会如此想……”许翎竹不断地摇头,试图劝说他,“我从没有觉得不值,也从没有觉得浪费,就算是你遇到危险,我同样会……”
“够了。”纪袁平却不等她说完,冷硬地打断了她,“我听够了,也说够了,不要再拖延时间了。”他将韩冬冥又拉得离自己更近一些,“现在,你选择了谁?”
“我……”许翎竹说不出话来,她不能杀唐璃,她该如何才能救下韩冬冥?
林野安静片刻,纪袁平再次笑了,那笑容除去狠戾,竟似又添了邪气:“你不愿意杀那位姑娘,是不是?”侧过头,看着火光映衬下,韩冬冥那张惨白如纸的脸,“你看,天下女子,都是一般无情。枉你对她一往情深,受尽苦楚,她最后,仍然抛弃了你。你的命就是这样毫无意义,继续活着,也只是拖累罢了。”
“住手,住手!”看见纪袁平剑刃又向韩冬冥颈侧移动了几分,许翎竹惊慌地欲上前一步,又立即停了下来。她知道他并非虚张声势,只有不住地哀求,“我求你了,好吗?不要伤害他,你恨我,你来杀我吧!”
她已经亏欠韩冬冥一次,她不能再欠他了。
纪袁平停住手,懒懒抬眼:“求我?”
许翎竹微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毫不犹豫,重重跪在地上:“是,我求你,只要你放了他们……我愿任你处置。”
她既然输了,那便,愿赌服输。
“不要……”韩冬冥望向不远处的许翎竹,眼中泪水滑落。她是多骄傲的人啊,她应该长衣当风,在光影下张扬地笑——就像他最初见到她那样。而不是,为了他,跪在肮脏的泥土上,对其他人低下头颅。
他不值得。他更不值得,她以命相护。
林月泉脸上早已泪痕斑驳,她望着纪袁平,满目悲切和心痛:“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也求你,放过冬冥,也放过翎竹。你如果心里恨意难消,就……杀了我吧。”
纪袁平静了静,转过头,平淡得近乎冷漠:“怎么?这就等不及,想去找你哥哥黄泉作伴了?”
林月泉怔住了:“……什么?”
“是啊,也该让你知道了。”纪袁平再次挑起嘴角,昔日的温存,在这一刹彻底消失无踪,“林月清死了,为了救许翎竹和方恂,就这样送了性命。”
林月泉没有回应,仿佛有巨大的轰鸣声,在她双耳间回响。
可偏偏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她竟无处可逃。
“那么,现在,你依然要与我为敌,要与许翎竹——害死你哥哥的凶手——同生共死吗?”
“不要再说了!”许翎竹忍不住打断了他,“够了,够了,我求你,不要再折磨他们了,我求你放了他们吧。”
纪袁平视线冷冷扫来:“我说让你杀了那位姑娘,我就放人,你不是不愿意吗?”
许翎竹没有回应,弯下身子,将额头重重磕在地上:“纪袁平,我求你了。”
纪袁平似也有些意外,顿了顿,又突然想到了什么好主意,半眯起眼:“你不愿杀她,那就杀了你自己,如何?你死了,我就放走所有人。”
许翎竹错愕地抬起眼,他方才不是说,她的命没有那么值钱,换不了三个人的命吗?可是……就算她情愿一死,她该如何保证,纪袁平会信守承诺,如约放他们离开?
“这也不想,那也不愿。还真是给你脸面了。”纪袁平见许翎竹仍旧不应,渐渐失去了耐心,“说再多好听的话,到头来,所有人都是贪生怕死,无一例外。月泉,冬冥,你们看看,这就是你们拼死相护之人——值得吗?她根本不是真心想救你们!”
“住口!”许翎竹厉声喝道,眸色凝霜,“纪袁平,我不相信你,你先放了他们!”
纪袁平冷冷地俯视着她:“你没有选择。”
许翎竹沉默下来。
火光不比方才明亮,似就要燃到尽头,夜色下影卫黢黑的身形,仿佛冥台廊柱,不带一丝人间的感情。血腥染透山风,月色蒙上阴翳,她忽然有些累了。
“好。”她终于静静地开口,重新拿起剑。
世人所惧,是这把剑也好,是她也好,只要她死了,这一切,就全都结束了吧?
方恂……也不必再受通缉追杀了吧?
剑刃横斜在颈边,如夜的凉意渗入肌肤,她竟似能感觉到剑气脉脉缠绕着她,向她低语,恳求。
什么妖剑,它不过是一把更具灵气的剑罢了。可惜她与它缘分太浅。等她死了,真希望这荒唐的世间,再也不会诞生它的主人。
“纪袁平,如果你违背诺言,没有放他们三人平安离开,我即使化身厉鬼,也要令你生生世世不得安宁。”
“好。”纪袁平斜挑嘴角,“我要他们的命做什么?我只是要你死。”
许翎竹深深呼吸一口,又对已不能言,只死死盯着她的唐璃道:“唐璃,回去之后,尽快让宗暮非替你解毒。帮我跟……”又忽地顿住,跟方恂说什么呢?让他好好活着,不要为自己报仇吗?
这好像是非常可笑的一句遗言,于是许翎竹没有再说,只笑了一声,又看向林月泉和韩冬冥,前者神情恍惚,似仍在悲痛之中,后者却嗫嚅双唇,泪眼朦胧地看着她。
她笑了笑,什么都不再说,闭上了眼。
再见了,这个温暖的,冷漠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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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等!许姑娘,住手!”
就在这时,她却听到了一声嘶哑的呼喊。
她下意识停了手,有些意外地睁开眼,竟是韩冬冥喝止了她。纪袁平见好事被打断,心下涌起一阵烦躁,又一拳打中韩冬冥小腹,他疼得双腿一软,不由得跪倒在地上。
“闭嘴!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想早点死吗?”纪袁平咒骂一句,剑锋仍指向他脖颈。
韩冬冥却抬手,死死抓住了剑身。
许翎竹和纪袁平都怔住了。
鲜血从掌心不断滴落,他却似浑然不觉,只瞬也不瞬地凝注着许翎竹,语音干涸、颤抖,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决:“许姑娘,不要死。”
他始终胆怯,自卑,躲在她身后,远远地看着她,受着她的保护。她是他的神,他原本只盼着沐浴她的辉光,可今日,他终于有机会,能够为她做一点什么。
他再也不想成为她的负累了。
他只愿她好好活着,无论他是生是死,无论她记得他,或是忘了他。他已经觉得满足了。
“不可以——!”许翎竹突然意识到韩冬冥要做什么,她惊慌地,下意识地想要起身阻止,可韩冬冥已紧紧握着剑锋,划破了自己的咽喉。
“你——!”纪袁平一骇,忙迅速将剑抽离,可是为时已晚。韩冬冥身子滑落,鲜血瞬间染红地面,他最后看着她,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