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米粥
足足过了一个月，唐璃的来信终于到了。
信中只有一个圆形，再无一字。这是他们四人私下商定的暗号，圆形表示结果无误，与之相对，三角表示结果不符或事有蹊跷。看过信件，许翎竹问方恂：“你准备何时动身？”
“不急。”方恂向后靠在椅中，修长的眉微微蹙着，“要赢过他，并非易事，我要先想一想，可否有一个万全的法子。”
“既然如此，我和你一起去。”许翎竹道。他与她二人联手，还怕有对付不了的敌人吗？
然而，方恂却淡淡回绝了：“不用。”
许翎竹顿了顿：“也对。是该让你们，好好做一个了结。”
方恂不由得看向她，一瞬间眸子深处似闪过明利的光。可这一瞬太短，抓不住痕迹，就好像只是她的错觉。
“我们二人，尽量不要同时离开栖归楼。”方恂仍旧声线清淡，却对许翎竹的说法不置可否，“楼中只剩下月泉，实在不稳妥。”
“是啊。”许翎竹叹息一声，“原以为滕十二会留下，没想到他次日就离开了。如果有他在，就能放心一些。”
“不要紧。”方恂道，颇为笃定的样子，“他会再来。”
“希望如此。”许翎竹将信件放在烛火上燃尽，“你已叫人去知会沈世卿，说栖归楼接了这单生意吗？”
“不必担心，我自会处理。”方恂道。
“那好，那我就不管了。”他似乎早有打算，许翎竹轻轻一挑眉，也不做计较，“上次滕十二来，不知你如何想，但他确确实实提醒我，我该练剑了。最近楼中事情不算太多，我打算抽空到郊外去练剑，不要紧吧？”
“好。”方恂轻轻笑了笑，“若要离开很久，同我讲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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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鸽飞入云际，渐渐变成天边的一个小点，唐璃才终于收回视线。
“好了，我们也赶快回去吧。”宗暮非牵着马，走到唐璃身边。深冬时分，草木凋敝，不远处的云岁山蒙了一层灰翳，好似和千叶万树一起陷入沉眠。宗暮非将衣领紧了紧，黎州较俞州更北，气温也自然更低一些，前几日才落的雪尚未化尽，使得这空气又冷了几分。
“嗯。”唐璃应声，接过宗暮非手中马缰，跨上马背，忽有些疑惑地道，“你原先出行，总是故意绕远，或借故逗留，说要沿路寻找珍贵药草，为何这次，就直接回去了？”
宗暮非一怔：“有吗？”立即分辩道，“这天寒地冻的，哪有什么药草？又不是南疆，如果我们在洛州，我保准能多住上一个月。”
“嗯。”唐璃点点头，对他的解释毫不怀疑，“那就走吧。”
说着，轻轻一夹马腹，当先向前走去，宗暮非在她身后皱了好一会儿眉头，才驱马赶上：“既然如此，咱们去王都一趟吧？”
唐璃不解：“为何要去王都？”不是才说要赶快回去吗？
“反正不算太绕远，就一起去嘛，我有件事……想求证一下。”宗暮非斟酌着字句，不过想来以唐璃的个性，她也不会深究。这一年多，他一直在帮助方恂恢复记忆，然而时间太久远，吃了足足十几个月的药，方恂也才忆起了寥寥数个不成章节的零散碎片。
他说，有一条极长的街，远远能望见巍峨高楼，金瓦反射着日光，晃得他不敢直视。他迈出高高的门槛，斜对角是一个卖点心的铺子，他望过去，却来不及看清铺子招牌，记忆就在此中断了。
“不要急躁，”那时，宗暮非安慰方恂说，虽然方恂看起来依旧清清淡淡，完全没有急躁的样子，“至少有这么一个瞬间的画面了，至少禁锢着记忆的毒性已经开始松动了，再等些日子，你一定会记起更多的事。”
栖归楼的事情一直很多，方恂似乎没将这个画面放在心上，宗暮非却在他描述时便明白——金瓦屋顶，整个越国，就只有皇宫了。
他很久没有去王都了，记忆中也只去过那么一两回，摩肩接踵的行人和鳞次栉比的楼阁，确是繁华盛世之景。然而师父却不怎么喜欢王都，也不肯告诉他缘由，那一段旧事，他大约已无从得知了。
方恂的故乡，是王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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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年不见，王都仍是一如既往的热闹，仿佛冷朔的风和苍白的雪，都不能掩盖这一城的荣华。这是唐璃第一次来王都，原以为松亭郡和长平郡就已经足够繁荣了——毕竟，那是江湖最富有的两个门派——飞春阁和织凤楼所在之处，可亲自到了王都，才真正知道什么是琼林玉殿，锦里繁华。
唐璃牵马跟在宗暮非身后，一路左右环顾，不知走出几条街，宗暮非忽然停住了脚。
“怎么了？”唐璃问，“到了你要去的地方？”向身侧看去，却是一家食肆。
“我没有要去的地方。”宗暮非却说，转过身，笑兮兮地看向唐璃，“嘿嘿，唐璃，你说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唐璃不解道，“你的生辰？”
“什么我的生辰，我生辰在正月，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宗暮非气呼呼地瞪了唐璃一眼，“今天腊月初八，按照习俗，要喝腊八粥。”
唐璃向食肆内看去，堂中坐了不少人，热腾腾的饭食白烟袅袅，似乎十分美味。午时已过，她的确有些饿了，于是她点点头：“那好，就在这里吗？”
“就在这里吧，这家店人这么多，味道一定差不了。”见唐璃应允，宗暮非立即牵马转身，将马缰交给迎客的店小二之后，他迈进食肆，一边抬手揉捏自己的肩膀，“累死了，终于能坐下来休息了。”
方恂记忆中的长街，他见到了。
他不能全然肯定，但他没有找到其他相似的街道。从长街一端，可以远远地望见皇宫金顶，他没有走近，那条街上，没有一个人。
长街两端以围栏封锁，似乎关着什么不可言说的禁忌。宗暮非什么都没有打听，甚至没有提起一个字，就只远远望了那一眼。现在还不是时候，方恂的记忆仍旧残缺不全，他也不能打草惊蛇，将他和唐璃置于危险之中。
热粥端上，香气扑鼻，黄米、白米、江米、桃仁、松子等食材共煮一锅，蕴含着合聚万物、调养千灵的祝愿。二人舀起一口，香甜软糯，看得出店家是以微火炖了半夜，才做出今日这碗美味。宗暮非一边赞不绝口，一边却忍不住回忆起去年此时的情景。
“去年腊八，咱们几个都在楼中，这腊八粥，还是林姑娘亲自熬的。你的手艺虽然也不错，但不得不承认——你可不能生气啊——在厨艺上，林姑娘更胜你一筹。”
“是，林姑娘确实更胜我一筹。”唐璃轻轻点头，倒不觉有什么值得生气。她会做一些简单饭菜，只因原先在唐门时，娘亲备受冷落，有时无人为她和娘亲准备饭食，娘亲少不得要亲自下厨去做，她看得多，自然便会了。
林姑娘管理着楼中几乎全部琐碎事务，将栖归楼上下安置得井井有条，自然是……比自己，要厉害百倍。
宗暮非却没有察觉唐璃所想，独自在一旁唉声叹气：“也不知道楼中现在如何了，他们正在做什么。情况核实无误是件好事，说明我们的离间之计确实奏效了，但，这同时意味着，他们要接下那个艰巨的任务。”
唐璃安静地喝着粥，没有说话。
宗暮非时常像这样滔滔不绝，她不回应，他也能自言自语地说上很久。他或许并不是为了她的回应。
“眼见着就到腊月了。”宗暮非果真又继续自说自话道，“各门派都在准备过年，除了这单生意，应该没什么重要的事了。楼中外出的弟子也都该回来了，不知这除夕能不能安安稳稳地过去。”
唐璃停下手中勺子：“你也会在意……年节习俗，团圆合欢吗？”
宗暮非倒是怔了一下：“是啊，原先居无定所，独自行走江湖，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是和大家在一起两年，竟好像……有些记不起原来的生活了。”
他歪着头，皱眉思忖片刻，忽然道：“这样真没意思。”又静了静，“明年开春，我要去……去一趟苍州。我要去苍目山上挖一些药草回来。”
“嗯。”唐璃微微点了下头。宗暮非去寻药，这是理所应当的事。
“你……要不，你和我一起去？你还没有去过苍州吧？”宗暮非试探地问道，“反正，方恂肯定不理会我，她肯定也会被俗事牵绊住——我看她早就彻底被俗事牵绊住了。所以，如果到时不忙，你想不想去苍目山转转？”
“我不去。”唐璃却很笃定地回绝了。
“你就不能先考虑一下，再犹豫一下，最后再委婉地拒绝我吗？”宗暮非忍不住抗议道。
“……抱歉。”唐璃垂了目光，握着碗勺的手紧了紧，“春天若有时间，我想好好练一练刀法。”
现在的她，还不够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