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合
越国王都,位于陵州盛阳郡,在整个越国中部。王都是越国最为富庶之地,泱泱盛世,长街数里,道旁商铺鳞次栉比,酒楼、茶馆、布庄……从城内一路蔓延到城外。街上行人摩肩接踵,车马川流不息,而所有道路汇聚的尽头,则是那座巍峨的皇城。
金黄的琉璃瓦,是只有皇家有资格使用的颜色,日色清明,流光溢彩,让人不敢直视。皇城四面筑着高足三丈的围墙,三五步便有禁军看守,城外看不见城内一草一木,人声似乎也都被重重宫阙筛了干净,只有些许不知名的香气,幽幽地飘荡出来。
城门盘查并不严格,方恂换了简单装束,扮作一个行走江湖的普通剑客,随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进入盛阳城。
这一单生意不难做,暗杀目标是一个卖茶叶的商人,其项上人头也只值五十两银子。方恂很快找到那商人住处,他在茶庄忙碌着招呼客人,后院里,妻子正带着两个七八岁的孩子玩耍。
春和景明,孩子们叽叽喳喳地笑闹着,如一只只欢喜的雀儿。
方恂在门前停步稍许,而后在街道斜对角一间客栈住了下来。
白日里并无他事,沿街酒肆店铺他都没有兴趣,准备好夜晚要用的短剑和夜行衣,他便坐在窗边,注视着不远处的茶庄和商人。
杀死那个商人,可说是不必费吹灰之力,但观察目标,做好万全准备,早已成为他的习惯。
夜幕终于将近,城门落锁,沿街店铺也各自关了门。天色一寸寸地黑透了,明月升上树梢,这座繁华忙碌的都城,也终于安静下来。
今夜并不是一个暗杀的好天气。
但目标只是一个普通商人,家中也只有几个老弱妇孺,根本无需讲究天时地利。
于是,子时过后,长夜最为昏昧的时分,方恂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客栈。
月光如流水倾泻在石路上,将人的影子投射成模糊的幻象,方恂贴着小巷墙沿,鬼魅般闪进了商人家的院子。
树叶抖了一抖,屋内呼声正酣,他踏着月光走到屋门前,静听片刻,轻轻推开了门。
右手里间睡着商人和他的妻子,左手则是两个孩子的卧房。谨慎起见,方恂仍先在屋内燃了迷香,而后抬脚向右走去,袖中短剑悄无声息地滑入掌心。
迷香很快起效,床榻上二人呼吸变得更沉,方恂没有犹豫,手中短剑一扬,随即割断了商人咽喉。
鲜血瞬时染红床褥,方恂后退一步,最后冷淡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
循原路翻出院墙,才过了约半炷香时间,些许沾染的血腥,很快在夜风中消散殆尽。他自墙边阴影往客栈走,转过街角,无意间抬起头,却下意识顿住。
明月皎洁,亮如银盘,悬在远处那巍巍楼宇之上,映得金砖碧瓦尽染苍凉。
仿佛投石入水,他心里倏然一颤。
先皇……父亲……旧时的记忆纷至沓来,他似乎又开始头痛了。今夜就……罢了,明日,他再去看一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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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未明,方恂就被茶庄里的哭闹声吵醒了。
那迷香只有两个时辰的效果,时辰一到,商人妻子闻到血腥,自然会从梦中惊醒。才睡了两个时辰,方恂觉得头脑有些沉重,但他仍披衣起床,简单洗了把脸,带上包裹离开了客栈。
茶庄门外已聚集了许多人,方恂向城内走去,没有多看一眼。皇宫被朝霞镀上些许柔和粉黛,女人和孩子的哀哭,俱被他抛在了身后。
走出两条街,皇城更近一些,一条长街被围栏封锁,街上没有任何人。方恂没有走近,也没有停步,又走出两条街,找到另一家客栈住了下来。
巍峨的高楼,狭长的街,深邃的庭院——这三年来,他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见过无数次,但只有今夜,当他终于站在朱漆门前,粗糙木纹摩挲着指尖的茧,他才真真切切地找回了全部记忆。
全都想起来了。
二十年过去了。
可或许是尘埋了太久,二十年之前的记忆,竟好像发生在昨天。
闭上眼,所有的一切都如此清晰——人们的表情、痛楚、血腥、日光的温度——他全都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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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您总算回来了,这一路……这一路,可是出了什么事?”罗姝旻迎上前,眼中喜悦却一瞬染上忧虑。
大将军方信摘下头盔,坐在椅子里,重重叹了口气。
罗姝旻帮忙解开方信身上甲胄,一边小心地道:“我听说,大军凯旋……这不是喜事吗?难道,事实并非如此?”
“凯旋而归,倒是不假。”方信顿了顿,“由将军死了。”
“由将军?”罗姝旻一怔,坊间传言,由将军是皇帝特别提拔的女将军,身手了得,比起大将军也不遑多让,怎会……
“那场交战,本是由将军带兵诱敌,待敌人进入山谷,我和林将军从后方包抄,皇上则在山上,以投石箭矢支援。”方信眉峰深锁,回想起那一战,他仍有些心惊胆寒,“我们的计策成功了,然而却没想到,敌人在兵刃上涂了毒药,更存了背水一战的决心。由将军没能压制敌军,山谷狭长,我也来不及与她会合,皇上更是鞭长莫及。那一战我们胜得惨烈,半数将士身亡,当然,敌军精锐,也尽数灭了。但是,由将军受了伤,中了毒,没等到回营,就……身故了。”
罗姝旻静了半晌:“可……战争无情,刀剑无眼,即使有所伤亡,也……在情理中吧?”
她没有上过战场,但道理还是懂的。哪有一场征战,不流血,不死人的?
方信抬目看了看她,轻笑着叹了口气,将她拉到自己身前,环抱住她的腰身:“姝旻,由将军,和其他人,不同。”
罗姝旻没有说话,轻轻回抱住方信。
他将脸埋在她群衫间,闭上双眼,恬淡的香味飘荡进鼻翼,似乎能令他稍稍安心:“这一战,皇上特意安排由将军做前锋,是为了给她军功。由将军是暗卫出身,刀法确实厉害,单打独斗,或许连我也打不赢她。那些士卒都是她的陪衬,皇上不在乎死多少人,他想要的,是敌军溃败,和由将军的胜利。”
“皇上此举,难道是为了……”
“是啊,不然那后位,是给谁留的?皇上是想效仿太祖皇帝……可是,人算不如天算。”
“但就算如此,”罗姝旻也不由得悬起心,“由将军之死,与您无关,不是吗?皇上难道,难道……”
“你可知回朝路上发生了什么?”方信深深吸了口气,目色染上阴翳,“我们经过建水县,沣容村,皇上将村子里所有人都杀死了——只因为,我们最后一批兵器和粮草,是由沣容村来准备的。鲜血浸透了村子每一寸土地,比起白骨累累的战场,更令人从心底里发寒。可是——我不敢劝阻他,没有人敢劝阻他。”
“幸好,下一个村子,皇上没有再滥杀无辜。这之后,皇上始终沉默,直到王都,几乎没有和我说够十句话。姝旻,他可以迁怒沣容村,为什么不能迁怒于我?我没有及时斩杀敌人,我没有及时与由将军会合——我分明有罪,不是吗?”
说到最后,他的身子不可控制地发起了抖。
“夫君,您千万要冷静。”罗姝旻紧紧抱着他,心中却也没了主意。皇上性情多疑,手腕狠辣,整个越国无人不晓,可是,他并不昏聩——方信毕竟是大将军,若杀了他,难道不会令朝局混乱,边疆不稳?
然而听了罗姝旻所言,方信却摇摇头,苦笑着道:“朝中自有二位丞相相互制衡,少了我,乱不起来。祈国这次也吃尽苦头,大概至少十几年,都不会再动心思了。其他小国,更不足为惧。是啊,皇上并不昏聩,他若要杀我泄愤,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
这下,罗姝旻也沉默了。
明明是春暮的风,透入窗扉,却无端染了冷意。
“唉……是我不好,数月不见,我实在不该一回来就和你说这些。都是我的猜测,或许什么事也不会有,就不要担心了。”方信忽然笑了一声,抬起头,抓过她微凉的双手,“方慬和方忱呢?仍在上学吗?”
“是,申时才下学,现在还不到时辰呢。”罗姝旻亦弯了弯嘴角,尽力让自己放松下来。
“也快了。”方信言毕起身,换上舒适的外袍,“走吧,过去看看孩子们,今日就少学一会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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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孩子见到父亲回家,都十分兴奋欣喜。方信陪孩子们闹了一晚,风声和着笑声,人影浮着花影,两个孩子终于玩累了沉沉睡去,他却看着窗外的月光,失眠了整夜。
次日,才过寅时,他便接到了消息。
“大将军方信,受朕重任,随驾出征,乃征战不力,判断失当,致军士折损,着即除爵,赐鸩酒,诛三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