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初见(三)
方才动作太快,而且他一瞬间弹开了,无法确定。
正当疑惑之时,王洵乐愤然反击,居然把他摔进旁边的浴桶里,霎时淋了个落汤鸡。
他想开口解释,喝了一口味道奇怪的水,刚刚冒出头,又被这天杀的恶人给按进去了!
赵祺昱向来有些洁癖,而且何曾受此奇耻大辱,气急攻心。
而这贼人还不死心,不知从哪儿寻来了一个大盖子死死地压在他头上!
虽然桶里的水不满,但他也只能露出眼睛,连呼吸都困难,推盖子推不开,倒是听闻扑通几声,好似那人坐到了他头顶。
赵祺昱此时杀人的心都有了,拧牙想着他若出去了,不管这是何人,非得把他千刀万剐了!
再不济也让他坐坐水牢,尝尝十八般酷刑!
王洵乐此时也恶心透了,居然被一贼人非礼了,她恨不得剁了这小贼的手!
但门外尚且嘈杂,还有人不断地往这里逼近。
她必须尽快穿好衣服,只能先把贼人关进桶里,好有时间缠束胸、穿衣服。
真是便宜了他了!待会儿官差来把他带走了,她竟不曾得教训他的机会!
王洵乐刚穿好衣服,门外便闯进来好几个人。
先是红蕖一声焦急地呼喊:“阿郎!阿郎你在哪儿?阿郎你没事吧?”
“不许点灯!”
红蕖往身后呵斥了一声,身后之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红蕖,我没事,点灯吧!”王洵乐安抚。
红蕖这才跑去点灯,扶着豆灯进来,见她坐在浴桶盖上整理衣领,衣裳尚且整洁,应该没事了,便放下豆灯扑到她怀里。
“呜呜,阿郎,你没事吧?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绣缨呢?”
“刚刚两位侠士帮着我把绣缨姐姐扶到墙角了,她只是晕了过去,幸好没有大碍。奴真的吓死了,以为阿郎遭遇了不测……”
她身后跟进来的,正是赵祺昱的两名随侍。
年长些的守卫聂云成抱剑行礼:“秀才,恕我等失礼了,你可有看到我们家主上,或者贼人经过?”
桶盖下不断传来拍打声,还有男子闷在水里的呜咽声。
王洵乐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屁股着火般跳了下来。
聂云成和孟昭立即上前掀开桶盖,赵祺昱“哗啦”从水中探出身子来。
他趴在桶檐,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发冠歪了,几缕青丝贴着脸面,还不断滴水,高贵的银狐围脖浸满水花摊成一团。
不论多么俊美的人此时只能用狼狈不堪来形容。
红蕖“啊”地一声,因她早知赵祺昱的身份,吓得跪地。
王洵乐膝盖也差点绷不住了,双腿都软了,死死撑着一旁的茶几,她怕她忍不住也跪了。
赵祺昱恶狠狠地指着她骂:“你这不知好歹的……”
尚未说完,忽然听闻一旁的孟昭问:“这是什么,洗澡水么?”
呕!
赵祺昱吐了。
*
“真人云:‘沐浴内净者,虚心无垢,外净者,身垢尽除。存念真一,离诸色染,证入无为,进品圣阶,诸天纪善……’⑴”
“香汤虽为洗身之物,更为净心除杂念之用,若本为慈善,则心无杂,身无垢,香汤又何垢之有?我本良民,非恶劣之徒,公子即便喝了几口……香汤,便当洗涤心灵之用罢,请勿介怀……”
王洵乐垂着双手站在一旁,小声诡辩,越说越小声。
他不亮明身份,只称“魏公子”,她们也假装不知。
而且刚才的交手,他触碰到她最隐私的地方,该不会,怀疑她的身份吧?
好在魏王似乎不在意,自打离开水桶,话便很少。
他脱了半臂和狐围,只着月白袍衫,裹着她给的半新的毯子坐在圈椅上,拿着手帕轻擦水渍,动作倒是优雅,没有显露出嫌弃和不满。
秉持贵公子最后的尊严。
可一言不发的样子,和紧抿的唇,还是透露出,他极有可能在忍耐。
孟昭递来热茶,闻声瞥了眼王洵乐。
他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为了辩解还可自夸“心地慈善身无垢”,劝人心安理得地喝她的洗澡水?
可能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过了,王洵乐又假笑关心:“魏公子,您冷不冷,小生还有几身洁净衣裳,虽是布衣,但……但也尚拿得出手,不若取来给您换上?”
她是真的想做点弥补。
她的衣服有一套是为了明天观榜准备的,虽非绫罗绸缎,但质地考究,也是很不错的,她都不舍得穿。
想着她五尺四⑵的净身高,扮男装之后,平日里还习惯往鞋跟内塞了一寸的厚布垫,即便混在男郎堆里也不显矮。
再则儒袍本就宽敞,估量他有五尺九的身高,也勉勉强强够穿吧。(宋一尺合今三一点六八厘米)
谁知赵祺昱接过孟昭的茶,手都拧紧了,茶杯欲裂。
“徐秀才,您快别说话了吧,知您无意冒犯,我家公子本也不欲追究。”
聂云成搜查了贼人的身体之后走过来,轻声制止。
他很了解自家主上,受此折辱让有洁癖的主上几乎忍无可忍,如今勉强披着她用过的被毯已十分克制,还要穿她的衣物?
“主上,贼人已死!”聂云成回禀。
王洵乐睁大眼睛:“怎么可能,他刚才还有气儿……”
聂云成看了她一眼,又向赵祺昱解释:“中毒身亡,看似服了砒/霜。身上无任何标记,也无明显的物证,只搜出来这一件!”
那是一只麻布褡裢。
“这……有什么关系么……”孟昭小声嘀咕。
“有关系,方才玄字号房那些灰,足以证明此人是来取物证的,只是来不及逃走,便只能烧毁了。”聂云成答。
赵祺昱擦干了水渍,轻轻把手帕扔到茶几上,淡声吩咐:“去看看他双肩及手掌。”
聂云成再去,查看了一番,眼神左右摇摆,神情微凛,回禀道:“主上,他双肩有拔罐痕迹,隐有活血化瘀膏药,双手老茧厚实。”
很显然,死者是皇城司的逻卒!
皇城司日常操练极重,多有负伤,此人虽然髀间无雕青,但还是被大王一眼认出来了。
这事牵扯到皇城司,只能说明更复杂了。
赵祺昱接过热茶喝了一口,神色极淡:“那便与我们无关了。”
王洵乐听得心惊肉跳,正想着那是不是也与她无关之时,赵祺昱忽然有闲功夫打量她了。
一双秋潭掩琥珀般深褐色的眸子转过来,淡淡扫到她身上,让她一阵激灵。
“江南西路洪州士子徐寄晞?”
“在……小生在……魏公子,有何指教?”
“某记得洪州的解元姓徐,洪州南昌县人,己亥年三月生,年一十有七,当真年少有为,且与你年纪相仿,莫非是你?”
王洵乐心想他怎么对她的身份如此清楚?
而且他突然过问她的来历,莫非对她产生了怀疑?方才打斗中的无意“非礼”,真有所揣测?
然而方才只是刹那的接触,她便弹开了,他应当也没反应过来吧?
王洵乐对此耿耿于怀,但又必须装作镇定,轻咳一声掩饰尴尬:“咳咳……正是区区在下。”
“洪州的解元来头不小,仅入州学一年便过发解试,取解元。你师从何人?”
“小生……师从州学学正——胡庸胡学究。”
“入州学之前你师从何人?”
面对他的接连盘问,她沉默了一会儿,心中警惕,愈加谨慎回答:“小生七岁之后家道中落,便跟随蒙师王乙王先生走访名川,游历四方……”
她说得有点心虚,因为徐寄晞的身份是套用洪州乡绅徐员外別宅子的身份,本名徐衡。
徐员外无子嗣,死后家财均被族人侵占,徐衡仅为养在外室的別宅子,且身有异疾得不到族里承认。
母亲还被构陷下狱惨死,尚有良知的奴仆偷偷放走徐衡逃出了宅邸,那时候徐衡不过才七八岁。
之后杳无音信,直到王洵乐突然冒出来,认领了身份,入州学之前还改了名,成为徐寄晞。
可是无人知晓年幼的徐衡已经死了。
而徐衡的蒙师王乙孑然一身,游历四方,居无定所,且于两年前病逝,亦无从考证。
虽然是舅舅给她寻了这一假身份,不过她既然替徐衡活着,这份仇她也将一并记着。
“王乙,字著安……新余人?我记得仅在景顺元年秋闱过了发解试,次年壬辰科春闱省试落榜,往后累举不第,一个白衣秀士⑶可以教出解元?”
王洵乐心惊,这魏王……不会真的如传闻中的……过目不忘吧?怎么什么都了如指掌?
她赶忙解释:“沾贴经墨义的光,再加上小生自幼流浪,了解民间疾苦,点了些时策的题。”
颍朝自庆隆年间科举改制,废有唐以来诸科,只保留进士、明经、明法三科内容,并演化成诗赋、论、策、贴经四部分。
且不分榜取士,进士不只看诗赋骈文,还偏实务策论;明经也不只是贴经墨义,还需通晓经旨;明法更是要求熟读法令,明辨是非。如此综合取士,更有利于朝廷识才用人。
“王乙秀才也教武艺?”
“啊,这倒没有,只是某自小失怙恃,便跟江湖杂耍的学了些拳脚功夫,以备防身。”
“你这可不止是拳脚功夫?”
“确实只够防身,只是刚才错认魏公子为贼子,应激生欲!”
赵祺昱淡淡打量着她,见她着实貌丑,他看着都碍眼,实在很难联想她可能是一名女子。
再加上也没有哪一个女子敢如此胆大妄为易装科举,方才兴许是他判断错了吧,也许是摸到了其他地方?
楼下喧闹声又起,聂云成走出去看了一眼,回禀:“主上,大理寺的人来了!”
“来得真快!看来他们也得到消息了!”孟昭惊讶。
来时皇城东南门保康门即将关闭,他还担心回去颇费周折,大王说无须担心,大理寺的人随后就到,这城门一时半会儿也关不上了。
现在想来大王果然料事如神。
赵祺昱又喝了一口茶,却十分淡定:“毕竟,是陆之箴经手的案子。”
院墙外火光冲天,据说大理寺衙役把整个百听楼都围了。
楼下吵吵嚷嚷,四处缉捕士子。
绿袍官员拿着名录点对,黑衣吏役在陈小二的引导下穿梭于天地玄黄四座庭院到处抓人,已经揪出来了七八个士子,人心惶惶。
王洵乐、红蕖站在楼上看着都十分紧张。
聂云成双手抱臂立在一旁,看了一会儿,回头对赵祺昱禀:“主上,来者是大理寺右少卿张昶。”
王洵乐心下一怔。
大理寺正卿之下设左右少卿:左断刑,主理死刑犯以下、文武百官以外的案件;右治狱,主管朝廷命官应治之罪,以及皇帝委派之事。
如今右少卿亲自捉人,说明此案干系重大,而且恐怕与朝廷命官有关了。
“还有大理寺卿……陆之箴,居然也来了……”
聂云成后一句补得惊疑迟缓,还有些心神不宁。
这案子的严重性出乎他的预估。
王洵乐扫了一眼楼下廊门处,果然见一绯色官服的高个子青年走进来。
他身形挺拔,颀长如松,入廊门时还要稍微低一低头。
王洵乐离得远,又在楼上,黑夜里人影攒动,火光摇曳,实在看不真切。
只能从官服颜色和身体形态上判断,他比绿衣官员品秩高,同时也年轻许多,绿衣官员还要对他行礼。
他便是陆之箴么?
当朝陆太师嫡孙,十三岁童子科上等进士及第,年少入仕,二十四岁已狱讼累绩,官至正四品⑷大理寺卿,年纪轻轻已收获万民伞的“铁面相公”——陆之箴?
陆之箴头角峥嵘,刚正不阿,屡破奇案,尤其破获沉疴宿疾的淮盐贪腐案,轰动一时。
连曾经远居北朝幽州的王洵乐,亦有耳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