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
八月十五,中秋夜。
长街上空被千万盏祈愿灯点亮。
明灯徐徐升空,宛若星河倾落。
京州城万人空巷,百姓聚集于此,双手合十,向神明祈愿。
夜幕借星河为眼,慈悲地注视着虔诚的祈愿者。
江浸月并不属于祈愿者的行列,她并不属于祈愿者的行列。
她从没有在长街放飞过天灯,亦没有向神明诉说过心事。
江浸月目光平静地扫视过璀璨夜幕,最后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某一点。
传说,那里有一座通天高楼,没人见到过它,人人却坚信它的确存在。
高楼里住着一位神明,每年中秋月圆之夜点一盏写着祈愿的天灯,神明就会看到并实现人们的愿望。
江浸月有些遗憾,今年许多人的愿望或许会落空——数月前,这座高楼和里边住着的神明同时陨落。
看得有些久,江浸月眼睛有些酸。
怀里的黑猫睡醒了,在江浸月臂弯换了个姿势,挠挠她的衣襟,像是安慰。
江浸月挠了挠他的下巴,抬头对上另一道目光。
那是位身形颀长的公子,着月白色衣衫,站在满天星火照映不到的晦暗之中。
他周围太暗,快要将他吞没。
连他身上的月白衣裳都显得苟延残喘。
江浸月想起他曾经说,他不相信神明,参与中秋祈愿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场融入周围的作秀。
想到这儿江浸月有些开心,在遍布虔诚许愿之人的今夜,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并非异类。
这是很适合团圆的一天。
她歪了歪头,微笑着同那道晦暗中的身影无声说了一句话。
那位公子并没有什么反应,江浸月也没指望他有什么反应。
离得这样远,能看清并读懂她的唇语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江浸月隐约觉得他依旧在看自己,于是毫不示弱地同他对视。
“和颜,我们去别的地方逛逛吧。”白袅许完愿,拉着江浸月说。
江浸月收回目光,对她弯了弯眼睛,“好呀,走吧。”
“你刚刚在看什么?你没有许愿吗?”白袅顺着江浸月刚刚盯着的地方找了找,“那边那个是花辞吗?他怎么不打一声招呼就走了?”
白袅兴冲冲地朝花辞挥挥手,奈何后者转身就走,白袅不开心地撅了噘嘴。
“兴许是吧。”江浸月替白袅整理发饰,“走吧,我们去别的地方看看。”
“走走走,”白袅眨眼间就把不快忘得烟消云散,“和颜姐姐,你刚许了什么愿望啊?”
江浸月什么也没许,但她懒得编,又把问题抛了回去,“你呢?是不是和以前一样?”
“不是很一样啦,”白袅抱过江浸月怀里的相思,“花辞说明年春天一切都会变好,那时候大家就不会惆怅没有粮食了。刚刚我许愿,希望明年边境的战事能稍稍缓和,尹朔哥哥他们就能回来过年了,到时候我们可以和尹期哥哥一起玩,你一定会喜欢他的。那时候没准还能见到江夫人,她出去散心太久啦,我怕她忘记帮我训猫的约定。虽然你也能帮我,但是这不一样嘛。”
白袅提到了江浸月意料之外的人,她有一瞬间怔愣,不过很快恢复正常,“她没有忘。”
“是吧,我也觉得江夫人没忘,”白袅眼中带着期盼,“希望她早些回来。”
她不会回来了。
江浸月看着白袅欢快跑远的背影心说。
白袅发现了新鲜玩意儿,招招手让江浸月快来。
江浸月挂上惯常的微笑,“来了。”
————
白袅在江浸月屋里转悠了一圈又一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江浸月一脸淡然地和相思玩,并没有搭理这位大小姐的意思。
白袅转了快一百八十八圈,终于把自己转累了。
找个椅子坐下,接过和朱递过来的茶一口闷了。
“和颜……”
她终于憋不住了。
江浸月看她,“怎么了?有心事?”
正中下怀。
白袅苦恼,“这么多天不见花辞,你……一点表示都没有吗?”
江浸月眼中带有不解,十分不解,“我应该有什么表示?”
“啊——”白袅抱头长叹。
冥顽不化!冥顽不化!
“和颜,你们是吵架了吗?”白袅犹犹豫豫问道。
江浸月笑了,“你怎么会这么觉得?”
“花辞他好几天都没出现了,嗯……好像从中秋那夜之后,就再没有见过他了。不对啊,那天白天我们都还好好的,问题应该出在晚上。你们那天晚上是不是吵架了?”白袅盯着江浸月。
那表情,那眼神,势必要盯出来个矛盾来。
“怎么会?那天晚上我和你在一起,到现在目前为止,我们都没有说过话。”江浸月淡淡道。
“对哦,那他为什么一直不出现。”白袅愣了。
江浸月道:“八月,正农忙吧。”
“他又不用下地干活!”白袅不同意她的观点,“以前再忙他每天也要来报道啊!这都七日了!整整七日!他都没出现,他是不是在躲着我们?”
白袅三天没见花辞就意识到哪里出现了问题,她愣是憋了好几天才找江浸月询问原由。
来之前,她立下毒誓要解决江浸月和花辞之间的矛盾,可问题是他俩之间好像什么事儿也没有。
江浸月一如既往地平静,三两句话就让白袅推翻了自己的猜测。
晚上睡觉前白袅越想越不对劲,今天好像又被和颜姐姐糊弄过去了,没有问题不就是最大的问题吗!
和颜一直清清冷冷的,看着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样子,其实心里肯定会在意。
她怕给身边人带来麻烦,许多事闷着不说。
和颜不说,她白袅就真的不管了吗?
花辞他俩之间一定出了问题,白袅心想。
白大小姐最不乐意看到身边人闹矛盾,决定明天再去一问究竟。
下定决心,想好措辞后,白袅毫无负担地睡着了。
————
这边白袅睡得安稳,那边江浸月却睡不着。
她压根没打算睡。
江浸月衣着整齐,喝了杯茶后就蹲在一个花盆旁侍弄花草。
半个月前埋的种子好不容易发了芽,今天早上就没了生气,趁着夜里凉快,她准备再撒几颗种子。
秋风吹过,屋檐下掉落几片枯叶。
相思慢悠悠走到江浸月面前坐下,仰头看她身后。
江浸月把盆里的土翻了一遍,曲起指节抬高黑猫的下巴。
猫儿眼睛里站着个人影——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她身后。
深夜来访,还挺另类。
“季望。”来人叫道。
江浸月手顿了顿,把种子均匀撒在土壤表面上。
“季望。”来人又叫道。
江浸月波澜不惊地用一层细土轻轻覆盖住种子。
“季望。”来人坚持不懈。
江浸月没活干了,依旧蹲着不起来,百无聊赖地盯着盆。
“和颜。”那人终于叫了个江浸月能听懂的名字。
江浸月背对着他歪了歪头,把花盆挪到先前的位置。
不打算回应。
“和颜……这不是你的名字吧?”来人声音颤抖地说,“季望呢?这是你的名字吗?”
他的声音听着很可怜,江浸月扭头看他,很轻地笑了笑,“花辞,你说……为什么我种的花一直不会开呢?岐岚山离得多近啊,不应该水土不服,可它就是不会活,为什么啊?”
岐岚山……
花辞张了张嘴,眼泪忽然掉了下来。
星光砸碎了一地。
江浸月收回笑容,起身走到他面前,声音平静,语带不解,“你哭什么?这么多天不见,你一见我就哭,和颜这么不受你待见吗?深更半夜闯进白府,你想干什么?”
花辞泪眼汪汪地看着江浸月,说出来的话支离破碎,“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没有……你……你不是和颜。”
江浸月像听到了什么笑话,“我不是和颜?那你说我是谁?”
“季……”花辞垂下头,“我不知道……你没有告诉过我你的名字……从来都没有……”
星光在花辞眼中碎裂,扎得江浸月很痛。
江浸月难以直视他的眼睛,她深吸一口气,“别哭了,把脸洗干净再说话。”
花辞收拾干净,走到江浸月身旁,挨着她坐下。
江浸月轻声哼着歌,“云在风里爬,月儿想回家……”
花辞一直盯着她看,江浸月指了指天上,“离我这么近是看不清吗?你不会要怪罪月亮回家了吧?”
花辞闻言挪了挪,和她隔了段距离,盯着江浸月傻笑。
“季望,我们好久没见了,你的腿……”花辞嗓音喑哑,但笑得开心。
“怎么会?我们中秋不是见过吗?”江浸月一如既往地冷淡。
“不,不是的。”花辞看着她摇摇头,“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你别用这么冷淡的声音跟我说话好不好?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江浸月不作回答,勾了勾嘴角,回避花辞的目光。
那眼神……太考验她了。
小心翼翼的。
像看着失而复得的宝贝,又像只被抛弃的狗,多年后再遇到苦苦等待的主人,放下尊严摇尾乞怜。
“四年前……对不起,我食言了。”花辞自顾自地喃喃道,“那天发生了一些事,我本以为自己能处理好的,可还是发生了点意外……总之就是我错了,对不起。”
江浸月没有说话,花辞这条久不见主人的可怜小狗,把她的沉默当成默许。
“两年前你见我的时候是不是就认出我了啊?”想到这儿花辞有些开心,随后变得沮丧,“你怎么不告诉我啊?我可想你了,前几天你跟我说的话,我到现在都不敢信……”
花辞的笑绽放在脸上,他有很多话想说。
江浸月忽然打断他,“那天晚上,你看懂我说的话了?”
花辞哈巴狗一样点头,“当然啦,你说……”
“你眼睛这么好?离这么远都能看到?”江浸月抓住问题的关键。
“还有,今天晚上你来找我,应该没人知道吧?躲过这么多双明里暗里的侍卫的眼睛,看来你的轻功不错啊,在哪儿学的?什么时候学的?你过去的经历是编纂的吧?白大人对你有恩,你就这么骗他?”
“最后一个问题,”江浸月语速平缓,慢慢靠近花辞,紧盯他的眼睛,“江夫人的死,和你,和白家有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