扔土
花辞被一股力量拉上岸,跌坐在地,脑海中的讨伐戛然而止。
窒息让他脑袋发蒙,极其渴望空气。
但花辞不像任何一个求生者一样竭力自救,只是紧闭着嘴很克制地调整着呼吸。
头出水的那一刻,花辞下意识闭上眼。
阳光刺激下,他后知后觉地感到眼睛疼痛。
一股温热贴上左眼,开始有规律的按压,像是一种缓解,又像是一种安抚。
大脑依然迟钝,然后他听到了让他避之不及的声音,带着很明显的关心和慌张,“我知道你很难受,但你别担心,我有办法。”
皎皎停止动作,跳到主人身旁。
花辞在剧烈的心跳中睁开眼。
花辞脸上的咬痕开始发黑,江浸月赶忙跳到溪边,舀一碗水,放一片酒桑叶,解释道:“你被隐虫咬啦,刚刚我是回去给你拿药的,你怎么答应得好好的还要跑呀。”
她的语气中有不解,但没有埋怨。
花辞紧抿着嘴不接话,对方好像丝毫不在意,向他展示手里的东西,“这是酒桑叶水,专门对付那些讨厌的虫子。你快涂上,一会儿就不痒了。”
花辞不动。
江浸月道:“这真的很管用,你要相信我。”
江浸月把酒桑水递过去,花辞久久不接,她更不解,“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我可以帮你的,不骗你。”
怕花辞不相信自己的话,但江浸月又不知道如何说他才会信,只能一直重复最基本的话术。
花辞还是一动不动,江浸月有些着急,一只手捂着碗跳到他身前,叶水依然洒了很多。
花辞脸上的两片红斑逐渐变紫。
不能再等下去了。
江浸月直接用手指沾了药,朝他脸上抹。
花辞在她手伸过来时缓过神来,灵敏地向后一躲,退开两步。
江浸月楞在原地,手停在半空中,尴尬地放下。
知道是自己冒犯在先,江浸月立刻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递了递手里的东西,江浸月道:“你待会儿会更难受的,涂上之后会好很多,我保证。”
花辞保持戒备。
“没有毒啦,来皎皎,喝一口让花辞看看。”江浸月以为自己知道了花辞的顾虑,招呼皎皎过来,“好啦好啦一会儿不够了。”
皎皎停下,走到花辞身旁咬住他的袍摆,好像在说,你刚刚夸过我可爱,我都喝了你可不能拒绝了。
花辞终于有了动作,接过木碗,把叶水胡乱浇在脸上。
江浸月看着他这么潦草行事,似乎有话要说,但张了张嘴没吭声。
花辞不是不相信她说的话。
长时间的水下憋气让他的身体接近极限,大脑像一颗只会储水千年顽石一般,只能听到身边人说话,却不能控制身体做出任何反馈。
等到他感到僵硬的躯体有所缓解,他觉得自己和这位热情过了头的姑娘产生了很深的误解。
叶水滋润脸颊,好像春雨滋润大地,顿时抚平了干涸泥土下的躁动。
回过神来的花辞下意识想为自己方才的迟疑解释两句,“我……”
一阵风吹过,打断了花辞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的话。
倒也不是风一吹就让他说不出话,只是这一阵风让润物春雨一下子上了冻。
淅淅沥沥的春雨沿着屋檐滑落,而后落地成冰,凝固的冰凌直直戳向咬痕。
不疼,但是凉的惊心。
“啊——”花辞捂住脸,“这是怎么回事?”
捂住脸也没用,花辞刚刚一脑袋扎进水里,手早就冰冰凉了,这会儿根本那本就没缓过来,用手暖脸聊胜于无。
江浸月被他嚎这一嗓子给嚎蒙了,愣了好一会儿,看着花辞捂着脸蹲下才反应过来,一下子没忍住笑出声来,“哈哈哈哈哈……对不起对不起。”
蹦到花辞身边准备解救他,想起他好像不喜欢自己碰他。
江浸月竭尽全力压住自己的笑意,“你把手拿开,不要睁眼。”
花辞迫切地希望脸上的八块斑远离冰冻,迅速撒手,“还要……”
又一阵风吹过,打断了他的话。
怎、么、做、啊啊啊啊啊……
风里不仅有他没说完的话,还掺杂着口感很奇怪的东西。
“呸呸呸呸呸。”花辞跳起来。
“呸”得差不多了,花辞睁开眼,竭力压住情绪想问问往他脸上扔的是什么东西。
话还没问出口就看到江浸月手里,花辞顿时忍不住了:“你竟然朝我扔土!”
“对啊。”江浸月回答得理所当然。
花辞:“……”
“你还好意思承认!”花辞简直不可思议。
“这儿也没别的东西了啊,”江浸月扔了剩下的土,拍拍手,左右看看。
嘿!
竟然还真的有替代品!
江浸月顿时有些心虚,但还是强撑着,“但是你不觉得很管用吗?”
花辞很想辩驳,攒了一肚子气。
但好像……好像确实很管用。
不痒了,不凉了,不难受了,浑身舒坦。
花辞泄气了。
但还是有话想说。
————
花辞觉得自己和这个姑娘八字犯冲,这才认识不满一个上午,就足够曲折离奇。
一整个上午的经历简直可以用惊心动魄来形容,对他的心脏是莫大的考验。
先是日出带来的震撼,再是少女乘豹让他大开眼界,莫名其妙且毫无关联的大小猫咪让他被迫承认黑豹可爱。
虽然当时的“可爱”并不是为了形容阿杳。
好不容易借隐虫之手让他有机会逃亡,谁知错估了痒痒威力,逃亡计划彻底失败。
花辞坐在溪边的一颗石头上,借着“晒干头发”的理由坐着发愣,手里握着一个荷包。
就算花辞脸绷得再紧,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年。
他最近没有任务,面对这位“救命恩人”时,他思考着应该摆出怎样的姿态才能迅速拉近关系。
这样下意识的想法让他对自己有一丝不满。
花辞在愣神中看到一只鸟,被很长的绳子捆着双脚。
极少的时候,它可以飞离鸟架悬于空中,即将飞得更高却被绳索牵制。
它极力挣扎,想要挣脱却徒劳无功。
最终筋疲力尽重落回鸟架上。
那个许它自由却又将它囚禁的主人给它恢复力气的食物,露出让它胆战心惊的笑,充满慈爱地抚摸它。
他没有怪罪它的逃脱,只是轻轻拽了拽鸟架上其余绳子中的一条。
另一只鸟重重摔在地上,浑身是血。
那只更强壮、更聪明、更勇敢的鸟自此之后不再动弹。
它浑身颤抖,看着不再挣扎的同伴。
它们有很深的羁绊,某种意义上来说,它在那只鸟的呵护下长大。
它们一起站在拥挤的鸟架上,在主人默许时享受随时被剥夺的自由,在自由的缝隙里一起仰望蓝天。
它们一起在主人需要时用主人教会它的方法为主人所用,讨主人欢心,让主人满意,以换取存活本身。
“我就知道我逃不掉。”
绝望的鸟儿在生命将尽时说道。
————
“对不起啊。”
花辞的思绪被打断,很快回神,“你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我让你不开心了啊,”江浸月把花辞空洞的眼神看成了她可以开始自我检讨的标志,开始细数自己的不是。
“走之前我也没交代清楚,没给你说隐虫的威力。不对啊,我让你等我,可你不也没听吗?”
她很是贴心地指出了花辞的过失,但似乎对并不在意,“打断你泡脸也很抱歉,虽然我知道那样能缓解,但是治标不治本啊。”
“而且很危险欸。”江浸月眼睛都瞪大了,但隔着面纱,没人看到。
“给我吓了一跳呢当时,赶紧把你拉出来了。
“但你接过药直接泼我也没想到啊,哪儿有这么粗鲁的啊,那药根本就不是这么用的。好吧好吧也是我没说清楚。但朝你扔土这件事吧……我确实很抱歉,可也确实有用不是吗?
“你看你气成这个样子,现在手都是抖的。
“对不起,你不要生气了。”
花辞根本插不上嘴,江浸月说的时候他才注意到自己手在抖,还握着什么东西,没来得及细看,就被江浸月突然间的鞠躬吓了一跳。
皎皎也伏趴着,做出行礼的动作。
“不用不用,你干什么呢这是!”花辞猛地站起来,手足无措。
花辞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对着江浸月也是一鞠躬,“我没生你的气!”
“那太好了。”江浸月一招手,重新坐回地上,语气雀跃,“起来吧皎皎。”
花辞觉得她莫名其妙,默默舒口气,疑惑手里的东西,寻问唯一可能的知情者,“这是什么?”
“不是吧……”江浸月语气里有着难以压抑的震惊。
“……怎么了?”花辞听着她的语气,又是一顿紧张,声音都小了。
江浸月揪着皎皎的毛,“不是吧朋友,你还说你没生气?”
花辞:“……啊?”
江浸月:“我刚刚告诉你了啊,你是气忘了还是压根没听?”
花辞斟酌道:“……我刚刚走神了,嗯。不好意思啊。”
江浸月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判断花辞话中的真实性。
“好吧,”她勉强信了,“等你头发再干点,我们去玩吧。”
花辞:“……啊?”
花辞依旧莫名其妙,但也没继续问,生怕哪句话说不对,从这个坑里出来,又掉到另一个坑里。
应了句好,坐在石头上极力回忆手上物件的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