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
花辞粗略答道,“几日后。”
“几日?”江浸月有点迷糊,“那是几日?你得给我个具体的期限呀,我一直等你呢。”
花辞抿唇,算了算,给了个保守的回答,“七日。”
“好呀好呀,我到时候一定早早等你。就在你今天早上看日出的地方,我叫那儿望月崖。”
花辞停顿片刻,后知后觉“嗯”了一声。
江浸月把摘的写星草整理好,用皎皎的颈饰捆好——就是那个撕了自己裙子,摸黑做出来,结果耽误看日出的罪魁祸首。
这朵缝制的布花像小一点的牡丹,花瓣层叠,栩栩如生。
花辞仔细看了一会儿,问道:“这是什么花?牡丹吗?”
“不是,”江浸月摇头,“叫叠叶三重瓣。牡丹花是花,叶是叶,很好区分。叠叶三重瓣看似有花无叶,其实它最外层是叶,包着里层的花,有点唇齿相依的意思。不过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把他们当成牡丹。”
“叶片有三层吗?”花辞说。
“聪明!”江浸月打了个响指,“根据名字猜出来的吗?”
“数出来的,”花辞摸到了装着酒桑叶的锦囊,一时心情微妙,“你缝的很好看。”
“嘿嘿,谢谢。”
花辞把两样东西收好,江浸月忽然想起什么,直起身子,“等一下!先别装。”
花辞动作顿住,把装一半的东西拿出来,递给她。
“我这花还有细节,你一定得看看。”江浸月接过,“你时间还来得及吗?”
“没事,不耽误。”
“那就好。”江浸月拿着自己的成果,给花辞仔细介绍,“叠叶三重瓣看起来就像朵含苞待放的牡丹,但其实这就是它开放的状态,花瓣始终保着花蕊。”
江浸月剥开那朵花。
表层的花叶,里层的花瓣,最后是被包裹住的花蕊。
像一件稀奇的宝物,被一双稚嫩的手打开,嵌套的木盒被逐层开启,被锁住的细节重见天日。
一颗温润的小珍珠安静地躺在重瓣中心,像一个被悉心呵护的婴孩。
“花蕊看似被花叶花瓣被保护得很好,居于中心风不吹雨不淋,其实不是这样的。花叶和花瓣唇亡则齿寒,但它们有退路的。”江浸月轻抚珍珠,“花蕊会给它们兜底。”
“如果风雨太大,吹散了叶和瓣,花蕊会在下一个晴天时自我牺牲,叶和瓣就能死而复生,而且会比从前更坚韧。”
“那花蕊呢?”花辞问。
“它自然不会再回来了,毕竟不能太贪心嘛,东山再起就意味着曾经失去过一些。”江浸月笑着说。
叠叶三重瓣的花叶、花瓣和花蕊互利共生,相辅相成,能在支离破碎后重新焕发生机,不过一生仅此一次。
置之死地而后生,后来的“生”就显得弥足珍贵。
江浸月像个小孩子,有好东西就迫不及待和人分享,还会贴心地奉上自己对它们知晓的一切。
虽然被分享的人会失去自己发现细节的乐趣,但成为江浸月分享欲的接受对象让花辞觉得很幸运。
他觉得新奇,感觉自己被重视。
可这种珍视又让花辞惶恐和别扭。
花辞像是干涸到龟裂的土地,遇到倾盆大雨不会认为是苦尽甘来,他会怀疑这是不是老天爷心血来潮,让他放松警戒,好让下次的干旱更来势汹汹。
江浸月释放的善意太多太密,让一向贫瘠的花辞无所适从。
他怕这大雨转瞬即逝。
“你走吧,我就不耽误你了。”江浸月把写星草还给花辞,伸个懒腰,躺在地上晒太阳。
阿杳见状,走过来让她靠着。
皎皎原地不动,艰难舔毛。
若是爹娘哥哥在这儿,一定会责怪江浸月不懂待客之道,一句话打发了人,也不象征性说送送,很不礼貌。
但这他们也不会真的怪她,确实没人教过她待客礼仪,更别说送客。
花辞也没有察觉出其中的不妥,他只觉得江浸月自来熟性格带着的主动示好像浪涌扑面而来,她的停止让花辞在瓢泼大雨中得到些许喘息。
江浸月有些累,搂着阿杳的颈没一会儿睡着了。
花辞独自呆了片刻,最后看了眼江浸月扭曲的睡姿,转身离开。
京州的夏偶尔干燥,偶尔雨没日没夜地下,电闪雷鸣,还会劈中某座倒霉的屋舍引起火灾。
岐岚山的夏日清凉舒适,整季无雨,花辞迎着温和的日光,想到了南沿山。
南沿山的毛毛雨好像不会停,整座山笼罩在朦胧烟雨中,给视线罩上一层雾气。
两座山一南一北,景色环境截然不同,即使它们都地处京城。
人们讨厌剧烈变化的天气,也不心仪墨守成规的烈阳或潮雨。
花辞则不然。
一成不变的天气会给他带来不易察觉的安全感,会让他产生一种日子能看到头的错觉。
久旱的土地需要长流细水带来安心。
————
江浸月是被冻醒的。
太阳很吝啬,这座山谷也不是它偏爱之地,过了正午,就迫不及待收回外借的阳光。
山的阴影覆盖下来,江浸月蜷缩在其中,睡眼朦胧地睁开眼。
明与暗被一条平直的线划开,光打在皎皎和阿杳的皮毛上,黑与白有着相似却截然不同的美丽。
皎皎和阿杳趴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
也不近。
江浸月伸长胳膊也够不到她们。
江浸月第七次够皎皎脑袋依然以失败告终后,晕着脑袋坐起来发呆。
江浸月愣愣地盯着眼前的明暗分界线,忽然想到什么。
回头,转过来。
再回头,再转过来。
江浸月终于根据太阳位置和高山阴影的延伸长度判断出时间,一下子清醒了。
这睡得也太久了,差点就来不及了,江浸月心想。
江浸月手掌撑地,从地上弹起来,催促阿杳,“阿杳快起来啦,待会儿再休息。”
阿杳懒懒地晃了晃尾巴,不想从这安逸中离开。
江浸月又催促她一声,她才慢悠悠站起来,拉长身子伸懒腰,走到江浸月身旁,带着她离开。
皎皎眯着眼看她们渐行渐远,翻了个身,扭了几扭,挪到阳光更盛处,露着肚皮接着打盹。
————
江浸月是早产儿,早落地了小两个月,十分凶险。
生下来后遭了很多罪,堪堪保住命已经是奇迹。
腿脚的问题,可能是娘胎里带着的病,也可能是落下的病根。
又可能是其他。
腿的病因没人能说得出来,都是靠猜。
猜来猜去没意义,不能走就是不能走,结果在这儿了,追究太多本因不重要。
重要的是治病。
有病就得趁早治,发现得早就能治得早,治得早就恢复得早,就算治不好,也有更大的生机,这是所有人都明白的道理。
可若是病患无法表述,照顾病患的人又没察觉,病就得耽误。
耽误,是治病的忌讳。
出于很多原因,江浸月这病在她落地的头好几个月里竟然没一个人发现。
包括深谙医术的汀厝。
这让汀厝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对自己深感怀疑。
他活了很久很久,依靠一些难以启齿的特权研制出许多神丹妙药。
在漫长又无趣的生命里,汀厝很喜欢用抚养孩子这一方式打发时间——看着一个孩子在自己的照料下健康平安长大,让他能感受到自己存在的价值。
——如果没有后来那些事。
江浸月是汀厝抚养的第十八个孩子。
十七次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懵懂无知到朝气蓬勃,汀厝自诩对养孩子这种事信手拈来颇有心得,比起京州最有经验的奶娘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他太过骄傲了,以至于整日在眼皮子底下的危险都未曾察觉。
江浸月是在很多人期待下孕育的,但她的诞生又在所有人意料之外。
江浸月生在寒冬与暖春的交接日,早产让她奄奄一息,接踵而来的还有高热。
居高不下的温度让她几度昏厥,在所有人心灰意冷之时,汀厝如同天神降临一般敲响府邸的偏门。
江浸月命是汀厝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
她像是一块透明的薄冰,晶莹剔透,美轮美奂。
由于身处暖室,这脆弱的美丽始终让观赏者担惊受怕。
父母哥姐按照“神医”汀厝的方法提心吊胆照顾三个月,眼见着薄冰成型坚固,冰与暖和平共处,形成了微妙的平衡,他们如履薄冰的紧张才逐渐缓解。
也是从那时候,汀厝将她从父母身边带走,开启第十八次独自抚养孩童的旅程。
大老爷们儿带孩子还是太粗糙,太多经验让汀厝以为自己能高枕无忧,自负让他在风平浪静中翻船。
汀厝在一个深夜把江浸月送了回去,管家卢伯睡眼惺忪地开了门。
汀厝把包裹严实的江浸月放在管家卢伯怀里,粗略交代她的腿疾,还没等卢伯反应过来就没见了人影。
主人早已睡下,卢伯抱着小姐愣了很久,一阵夜风吹过,卢伯一激灵,清醒了。
难为老头儿一把年纪半夜抱着个孩子飞奔,敲醒睡梦中的老爷和夫人。
江浸月的母亲接回女儿,哭了整整三天,全府上下死气沉沉。
五日后的深夜,汀厝披着寒风敲响府邸。
京州有宵禁,期间不允许百姓外出,“犯夜”者虽不会被判以重罪,但十分麻烦。
也不知道他有怎样的癖好,对夜访情有独钟。
他说江浸月的腿疾有得治,不过发现得太晚,错过了今年的治疗期。
此后每年夏季及时医治,待到她及笄之年,跑跳舞蹈都不成问题。
听到消息的江母泪如雨下,被丈夫搂在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