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收
白家在江浸月心中不做好,为他们效劳的花辞在江浸月心目中自然因此受到了影响。
和花辞第一次见面时,江浸月带着能勉强看出容貌的帷帽。
江浸月坐得高,并且那时候的花辞深受阿杳震撼,压根不敢抬头,自然没有看清她长相的胆量。
在那之后汀厝拿来了母亲新做的帽子,她的帷帽更新换代。
岐岚山中的隐虫对她不友好,防止被叮咬的草药又会让她起疹子,帽不离头,花辞彻底失去了知晓她样貌的机会。
虽然花辞知道她在岐岚山治疗天生的腿疾,但她从来没说过能治好。
就算治好了又如何,花辞不能从她的走路姿势认出她来。
花辞和和朱没有见过面,江浸月不怕和朱的表现露馅,而花辞,压根不知道自己有个半路杀出来的妹妹。
当然,即使不能从容貌身形认出一个人,如果二人曾有过交谈,那么声音也能成为辨认条件——除非对方刻意改变音色。
况且江浸月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她不知道会在白府遇见花辞。
她首先接触到的人是城西诸位百姓,其次是白袅和萱儿,见到花辞后忽然改变音色,势必会引起怀疑。
江浸月从来都没有刻意伪装声音,而花辞并未从声音认出她的原因很简单。
江浸月嗓子实打实地出了问题。
如果将江浸月从前的音色用涓涓小流来类比,那她如今的就是裹着沙石的泥浆。
她的声音变得比过往低沉,充满颗粒感。
如果捂住脸只听声音,一定会认为说话者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老妪。
谁能想得到会是一个年轻姑娘。
很多人会认为她的声音和本人长相很不搭,但矛盾的事物多了去了,没人会盯着这点不放。
听得久了,也就习惯了,
突然变化的嗓音才会引起人关注。
失声了会有人关心你是不是生病了,哑了会得到一句“多喝水多休息”的叮嘱。
从认识起就一成不变的嗓音,突然有一天有人对它“是不是天生”感兴趣。
早不好奇晚不好奇。
认识一年多了开始好奇,花辞这话问得奇怪又突兀。
不知道他本人怎么评价自己的疑问,花辞勾起嘴角,微弯的眼睛看着江浸月,眼里明明白白坦坦荡荡地写着“管你怎么想,我就是要问”几个大字。
江浸月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事引起花辞怀疑。
她再小心翼翼,也难免有疏漏。
人之常情,江浸月并不打算苛责自己。
掉马又怎样?慌的不应该是她。
更何况她如今孑然一身,能随时把和朱推开,自己独立承担一切责任。
花辞起了疑心,于是开始试探,问的还是最方便否认的问题。
这么明目张胆的试探,也不怕打草惊蛇,不知道谁还能干得出来。
当然,眼前就有个现成的莽撞人士。
江浸月觉得好玩。
花辞如今在白府有一定的话语权,这是他没日没夜为白家肝脑涂地的结果,让他在闷头献殷勤的路上分出几分精力观察并怀疑自己,江浸月真是受宠若惊。
“是。”
花辞眼中失去了三分光泽。
江浸月心中好笑,“还是不是呢?”
江浸月的太极打得得心应手。
来还是不来?
如来。
花辞眼睛睁圆了三分。
很好,被玩弄了。
花辞气笑了,“你心虚了?”
“我有什么好心虚的,我又没有说谎。”江浸月笑着看向花辞,挑衅一样。”
“好啊,”花辞不甘示弱,“那你来解释解释,什么叫‘是也不是’。”
江浸月叹了口气,“花辞,有没有人告诉过你,这样的询问态度,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的。就算想告诉你,但还是抑制不住地想给你两拳。”
花辞很遗憾地摇摇头,“抱歉,没有人教过我。”
“那我今天告诉你,你可要记好了,免得以后被人打。”
花辞谦卑极了,“那就多谢师父喽,师父这般好心,可否为我指点一二呢?什么叫‘是也不是’呢?”
顿了顿,花辞张开手臂,“如果你想打的话,我不会躲。”
江浸月轻笑一声,递给相思一个眼神。
相思在房檐上助跑,黑影一闪而过,宛如离弦之箭。
跑到房檐边缘,相思纵身起跳,在半空中转了个方向,后腿用力踹向花辞。
花辞没防备,被踹得一个踉跄。
相思借花辞的胸膛又转了个身,轻轻跳到江浸月怀里。
江浸月挠挠相思的下巴,捏捏他的尾巴尖,“相思好乖。”
花辞求仁得仁,江浸月笑着望向他,“好啊,今天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不过花辞,下不为例。”
花辞歪头,“洗耳恭听。”
“我有记忆后不久,生了一场病,病好了之后声音就变成这样了。现在早就不记得从前的声音是什么样子了。”
江浸月说的话比真金还有真,她是真的忘了从前自己是何种声音了。
“生病了?”花辞疑惑,“什么病?”
“嘶——你准备打破砂锅问到底了是吧?”江浸月笑得好不真诚。
花辞挑眉,“是。”
“好吧,下不为例。”
江浸月认为分享这段记忆无关紧要,况且花辞是她从前和未来的唯一的朋友,无论过去或现在他对自己隐瞒了什么,他总是特别的。
“听大人说,受伤了,昏迷两个月。”
在江浸月看不见的地方,花辞手握成拳。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这个理由让花辞十分难过。
他感到心疼。
江浸月看花辞垂着眼,眼中有她读不懂的东西,“怎么?你不相信我说的话?”
花辞抬头,盯着江浸月的眼睛。
过了一会儿,花辞背着手,走到江浸月身旁,垂眸看她,“老实说……还真的不太信。”
花辞小时候就不会说话,在白家装良善装得久了,渐渐学会如何使用说话技巧。
可嘴笨是伴随他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的,无论怎么改善,都会在不期然时冒出头来。
譬如现在。
他其实想说,他不愿意相信。
不愿相信她曾受过如此重的伤。
不愿意让她经受这么久的病痛,醒来后失去了自己原有的声音。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说错了就是说错了,花辞在很久之后,时常会后悔说过“不相信江浸月”的话。
原来江浸月那时候,失去的不仅仅是她的声音。
“好吧。”江浸月耸耸肩,“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抛出问题之前你心里就已经有答案了,无论我如何解释,都无撼动你心中名为‘成见’的大山。到此为止吧花辞,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吗?”
花辞堵气似的看着江浸月不说话。
江浸月也没再管他,走到院中一小方竹子下,挖土栽花去了。
————
入伏后,天气越发难耐。
自那日不太美好的不欢而散之后,江浸月就没有见过花辞了。
花辞自小暑以后就不见了踪影,整天泡在地里。
正是小麦的收割季节,京州近三年的粮食危机能否缓解,就取决于这次的麦收了。
众人的努力大家都看在眼里,麦收牵动着每个人的心。
以白琛和花辞为首的种植团队领导者不舍昼夜地身处一线,这次的麦收不能出现任何问题,否则,不仅仅是几年成果功亏一篑,而且京州底层百姓的生活,还将坠入更深的黑暗。
江浸月很幸运,及笄之前,她向来不知“吃不上饭”是何种体验。
京州起初两年的粮灾,她被妥当地安置在岐岚山中,没有踏入为半块发霉的土豆而大打出手的京州。
不过幸运是她自己加上的属性,在和朱和汀厝眼中,那是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汀厝宁可让她食不果腹,也不愿让她深处那片漆黑的世界。
她远离饥饿的苦难,而苦难并没有减少,反而拐了个弯,迂回地回到了她的身上。
江浸月来到京州城西的半年,从一开始就顺利地被收留。
后来来到白家,她彻底与苦难告别。
但城西给她带来的噩梦仍在延续。
朱门酒肉无臭,可路有冻死枯骨。
城西的百姓善良热情。
他们不懂什么叫言辞委婉,恶劣的语言层出不穷,肆意辱骂冬天没有干柴的邻居,不顾他们面上为难,强行把他们拉到自己家里烤火,把自己御寒的棉衣棉被“施舍”般砸到他们怀里,最后还要指责他们,“需要帮忙不会张嘴说吗?鼻子下边的嘴就是为了求人帮忙用的,你的是个摆设?再有下次,你就冻死到屋里吧。”
他们很霸道,没有分寸感,爱占小便宜,哪怕连家徒四壁的邻居的破烂碗筷都不放过,“碗筷我拿走了啊,以后你必须轮流在大家伙家里吃饭,听到没有!真的是,吃不上饭了不知道说,还多了你一张嘴不成。”
短短三年,这里至少有一半的人,被时间的洪流筛去。
曾经鲜活的人,在某一天擦肩即为诀别。
这于无形中重塑江浸月的灵魂。
立秋后不久,有天早晨,白袅兴冲冲地找到江浸月,拉着她去白府偏殿。
时隔一个月,江浸月再次见到了花辞。
白琛、花辞和一些近卫们,有一个算一个地瘫在椅子上笑闹着。
他们都黑了许多,但眉宇间尽是喜悦和轻松。
白袅扑到哥哥怀里。
花辞正端着杯子喝茶,看到江浸月时,他明亮的眼睛弯了弯,似乎等待她许久了。
麦收时天气特别好,城郊没有一天下雨,连老天爷都在帮助他们。
此次收获的粮食,是和平时期,京州每年向烟州购买粮食总量的六成。
虽然听起来不多,但以京州现在的人口数量来说,是能够百姓果腹的。
初晨的秋阳慵懒地撒在院子里。
温暖的清晨,好像在告诉所有人,一切都在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