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舟
徐强把天灯蜡台放在桌子上,准备收钱告辞。
这时候,子婵嗅了嗅鼻子,突然道,“卢伯,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卢伯年纪大了,闻了好一会儿,什么都没闻到,摇了摇头,“花香吧。”从怀里掏出一把票子,不知道想到什么,边数边笑着说,“辛苦了小张,我们家这个丫头从小鼻子就灵。”
往常子婵会乐呵呵地收下这句称赞,骄傲地扬起下巴,说一句“那是”。
可她这会儿却严肃地摇摇头,不仅没理会卢伯的炫耀,反而拧着眉,看着在场的另一个人,想从他这儿征求什么认可似的,“叔叔,您闻到什么味道了吗?”
徐强收下卢伯递来的钱,轻声道谢,正想摇头说没有,谁知子婵三两步窜到屋里,一手拿一个祈愿灯烛台,怼到叔叔伯伯鼻子边,“你们闻闻,是不是这里发出的味道。”
两人接过烛台子婵就撒手不管了,卢伯凑上去闻,谁都没看到徐强眼中闪过一丝狠戾。
这次离得近,卢伯也闻到了,他面色一变,抬手,好兄弟一样勾上徐强的肩膀。
子婵这时恍然大悟,“哦,我想起来了,几个月前我问夫人身上怎么沾了些草木气息,她说这是蜡台的味道,我还纳闷呢。”
徐强假装没有在意卢伯有意无意的防备,笑着点头,“小丫头鼻子真灵,几个月前我们改良了蜡台配方,加入几味香料,味道很淡,几乎不沾身的,没想到这都让你闻了出来。”
卢伯面露迟疑,缓慢地放下手,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还挺好闻,”子婵又嗅了嗅,“不过你这次香料放多了吧,这味道比以前的浓烈了许多。”
徐强拱手,十分佩服,“的确,这次又尝试了新配比。”
卢伯把徐强送到府外,商议好下次送货日期和数量,徐强就推着板车和卢伯告别。
刚拐出巷子,徐强脸上虚假的笑就收了起来,嗤笑一声,朝路上啐了一口。
仰头看天,虽是上午,黑压压的乌云压得人胸口发闷,老天昭告京州城,今年夏天的第一场雨,来得虽晚,但威力不容小觑。
徐强一脚踹了板车,木板撞击墙面,顿时四分五裂。
小厮掀起车帘,徐强眯眼看了看通往尹府的路,拍拍小厮垂着的脸,心情大好,“等了这么久,终于要变天了。”
坐上马车,缓缓而行,徐强不知道又想到什么,啧了一声,“可惜了。”
————
汀厝从木舟中醒来。
上次睁眼他还在南州的某座山上,一个脚滑,天地旋转,后脑勺与石头碰撞发出一声脆响。
模糊的视线渐渐被染红,再一睁眼,他又回到了熟悉的地方。
木舟整体修长,方头方尾,首尾略上翘,样式和寻常木舟没有区别,只是这材质很是奇特。
这舟似乎是由一整块石材雕刻而成,长约九尺宽约五尺,通体洁白,表面光滑冰凉,没有缝隙,也没有任何花纹。如此巨石能雕刻成舟且浮在水面,实在不像是寻常石料。
汀厝初次从舟中醒来时,小舟在怀思江中无风自动,逆流而上,最终前端上岸,舟头指向岸边的一块巨大的黑石。
白舟指黑石。
真像坟头立墓碑。
此舟在汀厝最初的命名中,是“墓舟”。
每次醒来,汀厝都觉得自己是一个从墓里爬出来的陈尸。
把它叫做“墓舟”,似乎把自己也给骂了,汀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于是改了个同音的“木舟”。
这名字很有欺骗性。
一开始的木舟冰冷肃穆,除了前端四个和舟连为一体的盒子无一处装饰。
汀厝觉得沉闷,用了三百多年的时间慢慢在木舟上雕刻花纹,当初那个简约肃穆的舟如今可算称得上是“雕梁画栋”。
汀厝前前后后活了八百余年,收集了不少小玩意儿,喜欢的放在木舟,方便自己每次“重活一次”醒来后就能看见。
拥着整舟的记忆在怀思江中行走,竟给他一种自己不是孤身一人的错觉。
没什么感情的堆在祈愿楼,一想到祈愿楼,汀厝就觉得胸闷气短。
这种脚滑的失误他已经很久没有过了,虽说不耽误事,但他今天莫名烦躁。
兴许是埋怨自己不小心,兴许是有走平路的机会,但他没把握非要挑战自己,总之这次醒来汀厝控制不住地心烦气躁,于是把怒气归结于身下的木舟,和控制它的祈愿楼。
汀厝狠狠朝身下跺了两下,咬牙切齿,“明明是棺材!回来得那么勤!还当是以为回家呢!”
脚震得发麻,木舟丝毫不晃。
汀厝更恼了,语气差劲得要命,“你小子怎么不让我闭眼睁眼都在同一个地方呢!”
木舟缓缓驶向岸边,汀厝狠狠踹了舟壁一脚,这下腿也麻了。
汀厝直接气笑了,深深吸了两口气,告诉自己冷静冷静再冷静。
坐着颓自生了会儿闷气,直挺挺往后一倒。
虫一样扭动着挪到舟头,闭着眼摸索着打开自己后来雕的小暗盒,随便摸出一卷竹简,睁开眼睛细细品读。
汀厝情绪恢复得差不多,又摸了好几卷竹简默读三遍,仔仔细细收好,爬起来朝京州城走去。
来都来了,先去看看和朱恢复得如何,再去给小满做些吃的。
不对不对,过两天她们就要出去玩了,这次就不做了吧。
哎……没必要这么生气的,不过提早两天回来了而已。
汀厝推开长街十三铺的后门,满面春光,“和朱小朋友,让我来看看你恢复得如何。”
百姓都以为平时的十三铺是关着门的,其实不是,这里生活着祈愿楼赏赐给汀厝的四只傀儡,两男两女,外形与寻常人无异。诊所开门时他们是他的徒弟,关门时他们就是扫地僧,负责维护十三铺的卫生,不过和朱需要治疗时,他们就是一扎一个准的针灸小能手。
和朱正准备进行今日的治疗,看到汀厝回来眼都亮了。
四只傀儡的眼睛也亮了,不过他们是因为惊讶,汀厝辅一躺倒在木舟,他们就察觉到他回来,只不过为了混入人类,他们学了许多情感。
汀厝笑着摸摸和朱的脑袋,对她的脉象非常满意。
和朱被医者两个姐姐拉到内室,汀厝拉了个椅子坐下,随口道,“晚饭要吃什么?”
离汀厝最近的傀儡十六七岁的模样,像个呆头呆脑的小僧,他眨眨眼,“啊?”
汀厝满脸费解,“啊?”
傀儡摸摸脑袋,“现在还不到末时呢,这么早就考虑吗?”
这下轮到汀厝吃惊了,头伸出窗子看看阴沉沉的天空,“这么差的天啊。”
“对啊对啊,憋一个夏天了,可算憋出头了。”小僧点头如捣蒜,信誓旦旦道,“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雨呢,末时三刻开始打雷,一直打一直打,到亥时初雨准时准点下。雨会下整整两天,后天亥时一刻停,这期间一直电闪雷鸣的,不知道哪户倒霉人家会遭殃。”
京州夏天的第一场雨,来得这么晚,还正好让汀厝赶上了。
暴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很潮,汀厝不喜欢湿乎乎的感觉,嘱咐闲得发慌的俩男孩赶紧收拾行李,等和朱做完针灸就去岐岚山躲雨。
傀儡们也不喜欢下雨天,他们是纸糊的,下雨容易散架,一听汀厝这么说,屁颠屁颠去收拾东西了。
汀厝愁眉苦脸地盯着比他脸还黑的天幕,絮絮叨叨,“今年的天这么反常啊,也不知道小满会不会怕……哎,打这么长时间雷,想想就够吓人的……”
————
雷自天空尽头而来,以千军万马之势席卷京州城上空的每个角落,犹如野兽般低沉的咆哮昭示它的来势汹汹,沉重地压抑着每个人的心。
路上的人面色沉重形色匆匆,他们要赶在大雨来临之前尽早回家。
有家的人总是有幸福的,无论电闪雷鸣还是筋疲力尽,家人的一个拥抱能缓解心中的压抑和焦虑。
他们大可以臭脸拧眉指责许久不见的烂天气,左右马上就要奔赴温柔乡,无需再同世界虚情假意。
沉郁愁闷的行人之间,嬉皮笑脸的总是格外突出。
元宵兴高采烈地在长街上蹦跶,像个不谙世事天真无邪幸灾乐祸调皮捣蛋的泼猴。
他今天格外兴奋,走在路上一惊一乍,哥哥长哥哥短的,弄得花辞尴尬无比。
他俩昨日下不归山,花辞没来得及单独行动就被元宵缠上了,怎么甩都甩不掉。
元宵看出他的意图,挡在花辞身前,瞪着眼梗着脖子,“这次任务我跟定你了花辞,你就别费力气了,你功夫没我好,在我眼皮子底下你甩不掉我的。”
花辞正对这次的任务心烦意乱,面无表情地瞥了元宵一眼,不说话,绕过他走了。
元宵对着花辞的背影无声喊了几句话,气鼓鼓地跟上。
到了京州城内,元宵哭着闹着说自己要吃汤圆,花辞被他吵得脑仁疼,黑着脸带他去了。
吃完又说想去听人唱曲儿,花辞脸更黑了,“想去自己去,别烦我。”
往常花辞一生气,元宵就会立马老实。谁知这一次他好像要试探花辞底线一般,立志跟花辞斗争到底,又接连提出好几个请求,花辞不同意,他就一张嘴叭叭个不停。
说来说去,不过是威胁告诉师父偷他解药的车轱辘话,小孩子把戏。
花辞冷笑一声,“想跟着我就安分点,你这招不管用。”
“那我该怎么做你才能答应跟我一起玩呢……”元宵皱着眉头,一双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花辞,末了,他歪歪头,天真无辜地笑了,叫出个花辞意想不到的名字。
“抚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