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辉
江浸月很疑惑,“你为什么道歉呀。阿杳和皎皎一直都在爱屋及乌,我知道的,她们只想和阿娘呆在一起,如今她们的愿望实现了,肯定很开心。”
江浸月抿了抿唇,“我不应该感到难过的。”
话落,江浸月感觉汀厝搂着她的手臂收紧了些,她往汀厝胸口钻了钻。
“汀厝,你说相思是我的小猫。”
汀厝五指按压在江浸月头顶,攥一下放开,再攥一下,“是。”
江浸月轻轻笑,“你别把我当成皎皎。”顿了顿,声音里带着点酸涩,“不对,别把我当成相思。”
“怎么办啊汀厝,”江浸月呼吸变得急促,“我明明知道皎皎是皎皎,相思是相思,可我还是忍不住想,如果相思是皎皎,或者是变小的阿杳,那该有多好啊……我觉得好对不起他。”
汀厝摸着她的头发,“不是你的错。”
这天江浸月对自己很不友善,话里话外都在贬损自己,因为她用从相思身上看到皎皎和阿杳的影子。
明明她们不一样,明明相思只是相思,不是谁的替代品,她为相思感到委屈。
没有得到十成十的爱,对一只无辜小猫来说太不公平。
“可我不想这样的,我曾经很期待相思诞生的……但是现在,我好像并不这么想了,我好对不起他。”
“不要道歉,小满。”汀厝抱着江浸月轻轻晃,“很多人都把想法藏在心里,他们顾忌太多,不敢说。你只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有表达的勇气,这很好,你不用向任何人道歉。”
江浸月停在了原地,而时间往前,忘记回头领她一起走。
汀厝无能为力,只能一遍遍重复:“不是你的错。”
汀厝温柔地摩挲江浸月的面颊,“你可以去,小满。只要你想做的,我都不会阻拦。我向来没有拒绝过你,是吗?”
汀厝笑得很苦,他很轻很轻地说,“我永远尊重你的决定。”
汀厝向来不忍心拒绝江浸月。
天奇十六年秋末,汀厝隐瞒了江浸月中毒的事实,只说她昏迷后元气大伤,要求她疗养一段时间,以阿茜阿蓓的寿命为期限,至多两年。
与此同时,他带阿东阿南离开了岐岚山,前往已巳谷寻找毒源。
天奇十六年冬,阿茜阿蓓被折成一只纸船,顺着怀思江流向大海,代江浸月去往她梦中的地方。
次日,江浸月只拿了小部分钱财,带和朱来到京州城。
天奇十八年夏,江浸月意外重逢花辞,伪装游戏多了一分乐趣。
天奇十八年中秋,这天太适合团聚。
江浸月一眼看到了花辞,在看不到尽头的长街之上,在虔诚的祈愿者之中,只有他们两个清醒对望。
江浸月甚是想念过往,愧对这个唯一的朋友。
漫天星火之下,她迟了好多年,对他说:【花辞,好久不见。】
————
花辞从祈愿长街落荒而逃。
如果说涂药时先用未沾药的错误手指触碰伤口是江浸月无意识间的个人习惯,那每次见面时的口头禅就是她清醒时的个人象征。
无论相隔几个月、几周、几天还是仅仅一个下午,再次相见时,江浸月总是热情似火地说一句“花辞,好久不见呀”。
就好像她在此等待了许久。挨过千山万水沧海桑田,执拗地等待着一个名为“花辞”的归人。
花辞曾经无比期待独属于江浸月的问候语,这代表着,他并没有不完全属于不归山,他并没有被常世所抛弃。
可后来他失约了。
他恐惧着再度相见,又不可否认的,强烈憧憬着重逢。
若是有幸有这么一天,花辞想,他一定会感激涕零。
他会不停地向季望道歉,为得到她的原谅,他会不顾一切、一刻不停地黏在她身后,像一块质地上乘的狗皮膏药,他一定召之即来,挥之看脸色去,直到季望平息怒火。
他无赖,但他知道自己会成功,因为她很心软。
花辞知道和颜有问题,他只想慢慢试探,找出两人之间的不同。
他坚信季望不会如此冷漠,一次次为和颜的诡异巧合找理由,但没想到她突然不装了,朝他扔下一记重磅炸弹。
震惊、慌乱、愤怒,复杂的情绪来回占据花辞疯跳的心脏,他像一个沙漠里穷途末路的逃难者,迫切地需要一滴清水来唤醒神智。
最后他觉得委屈,明明水源近在眼前,却默不作声,伪装成漫漫黄沙的样子,居高临下地欣赏他的狼狈不堪。
花辞快要窒息,他心想,季望真是好狠的心。
花辞是一只野犬,用尽毕生运气遇到了一个叫“季望”的姑娘,她在无意之间驯化了他。花辞承认他很笨,没有在第一时间认出她,他痛恨自己的无能,更为季望的隐瞒感到难过。
花辞以为他窥探到了岐岚山的秘密,就会成为其中的一份子。
原来自始至终,都是他一厢情愿。
季望一点都不在意曾经的时光吗?那段花辞奉为救赎的光阴,转头来被季望弃如敝履。
他有错在先,而她根本不给他弥补的机会。
既然如此,那她当初为什么不管好自己蔓延的善意,为何将他从溪流中拉起,给他食物,当他的饲主。
明明她自己说过,换取他们的依赖和忠心之后再将他们抛弃,得到了再失去,是很残忍的方式。
哦,花辞想起来了,和颜又说,在帮助他们时,她早早地做好了分离的准备。
花辞沉浸在被关照的幸福时光中,那个给予他一切的人,时时刻刻想的都是何时将他送走。
花辞先入为主地将自己代入了“驯养”的角色,满腔愤怒地陷入“被抛弃”的假想中。
殊不知,他忘了江浸月曾说过自己也舍不得放手,而他也并非是她的驯养之物。
悲伤的洪流涌入花辞满是怒火的大脑,他不愿接受江浸月的“抛弃”、隐瞒和“戏耍”,绞尽脑汁地想找出一个自己值得被她铭记、让她心软的理由。
————
几个小姑娘闹着去参加中秋长街祈愿许久了,白灼虽然答应让她们去,但实在不放心白袅。
祈愿街每到中秋人流巨大人员纷杂,姑娘们一起侍卫不好跟着,左右闲来无事,他就混入来往百姓中间,得亲自盯着白袅才能放心。
来都来了,白灼也像模像样地许了个愿,见女儿拉着她的伙伴朝摊位上转,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侍卫悄悄跟上,他嫌吵闹,自己悠着回家去了。
走到某处巷子交叉口,他瞧见花辞垂着脑袋,失魂落魄地独自走着。
丧家犬一样。
白灼奇怪,往常白袅有什么需要出门的活动,他都跟着照应。
今日不见他,以为他根本没出门,没曾想他从长街方向回来。
哦……白灼明了。
这是白袅压根没带花辞一起去玩。
闹矛盾了?白灼老父亲开始操心起来。他知道自己闺女的脾气,又说不了狠话,只能从花辞这儿开导,让他别把白袅说过的气话放在心上。
“抚镜。”白灼扬声,呼唤可怜的丧家犬。
丧家犬沉浸在愤怒与悲伤中,没听见。
白灼:“……”
白灼清清嗓,抬高声音,“花辞。”
这次花辞听见了。
花辞猛地朝声音来处看去,白灼被他眼里的东西吓到。
这里有藏不住的脆弱和悲伤,是白灼从未在这个年轻人眼里看到过的东西。
他一直克己复礼、举止得当、温和谦卑。
换句话说,就是会装。
花辞顾不上礼仪,快步朝白灼走来。
他眼神恍惚,声音快要碎了,“……你为什么要救我。”
这是清醒的花辞万万不敢做的事情。
他没有使用尊称,直呼白灼为“你”,问的问题也十分莫名其妙。
可白灼听懂了。
他并没有在意花辞的不礼貌,甚至还奇怪,花辞明明对自己救他的事情好奇得要死,还能忍耐这么久,旁敲侧击试探问话也没有。
白灼当然不是大善人,他不会在路上随便捡一条狗带回家,更别说是一个人。
但对于花辞,他有着法外开恩般的包容。
花辞现在的状况很不对劲,白灼看得出来,但并不打算深究。
他象征性地拍了拍花辞肩膀,这是他作为上位者仅有的慈爱。
白灼朝左右两侧看了看,花辞紧盯着白灼,同样顺着他的目光巡视周围。
还没来得及从记忆中搜寻出此地莫名的熟悉感来源于何处,花辞就听见白灼低沉的声音,带着回忆的意味。
“抚镜,我第一次见你,就是在这里。当时,你被江夫人拉上马车。”
无形的雷击中了花辞的头颅。
花辞脑袋开始发晕,眼前煞白一片,却看到了他第一次见到江妩的情景。
她纤瘦而坚定,温柔而强大。
她拉起花辞的手,让他第一次体会到了“母亲”掌心的温度。
这温暖热晕了他的大脑,亦步亦趋地随着它踏入学堂,走出巷子,即将被拉上马车前,看到一架马车哒哒驶过——那里面,坐着过路的白灼。
那天是花辞生命中很普通的一天。
花辞照旧饿着肚子,委屈巴巴地嘀咕着“要是有吃的就好了”。
已近黄昏,夕阳西下。
那天是花辞生命中最不普通的一天。
他在那天享受到了一顿前所未有的饕餮盛宴,得到了一个新名字,并在那位夫人的暗示下,踏上了去往岐岚山的征途。
原来在那时,在无人知晓的时候,花辞独来独往的生命线条,悄悄伸展分叉,和另外三条有了交点。
沉日已落,新辉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