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
江浸月无数次幻想站在家正门前的样子,如今得偿所愿,却没有料想中的激动。
尹府并没有被收回,也没有贴封条。
门上悬挂的匾额不知所踪,只留两只精致的红灯笼。
尹琅和江妩节俭不喜铺张,即使身居高位,家中的大门也没有使用昂贵木材。江妩说,没有必要在这上边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门嘛,安全又结实就好。
可惜这扇厚重的棕色大门,并没有按照预想的那样,好好守护门内的人家。
门上没有蛛网,纤尘不染,花辞说,时常有百姓前来擦拭,维持了尹府最后一分体面。
木门在夕阳下安静而沉稳,仿佛下一刻就被里面的人拉开,笑意盈盈的卢伯带着得体的笑容前来接客。
没人知道他前一刻还同江浸月、子婵和子娟抢果子吃,这一刻就化身众人眼中行事作风一流的管家。
江浸月和花辞并肩坐在石狮子的墩子上,花辞很担心江浸月的情绪,他侧头看她,却见她面无表情,冷漠地看着不会再开启的房门,好像个局外人。
江浸月目光平静地盯着房檐角落某个空空如也的燕窝。
如今入了冬,不会有燕子归巢,也不会有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幼燕翘首等待父母。
来年春天燕子北归,估计能替江浸月看看,门内还是不是她记忆中的样子。
只有尹家人才知道,从外面看普通简约的大门背后,有一副卓越的画作。
江妩闲来无事,嫌弃一家人坐在屋里大眼瞪小眼浪费光阴,摇骰子决出曹双让他传授技艺。
曹双是个好老师,教出的学生很快拥有在大门后雕出作品的本事。
江妩请来了西北的明月和雪山,尹琅手笨,狼毫笔拿得顺手,拿不顺雕刻刀,用了小半年,京州的某座小山才依偎在孕育怀思江的雪山之下。
落刀那天,他和江妩相视一笑。
——彼时尚是皎皎少年郎的尹琅悄悄跟踪初入京州的驯兽女江妩,第一次做亏心事的尹琅不出所料地跟丢了。
在落满夕阳的山顶,尹琅一边在心中讨伐自己小人行径,跟踪女子真是极尽下流,一边懊悔不已,临门一脚,怎么就跟丢了呢……
尹琅倏然抬头,坠入江妩警觉的眉眼。
自以为行事隐蔽的尹琅一开始就被发现了,对京州天潢贵胄满腹牢骚的江妩,决定对这个不知好歹的贵公子小施惩戒以泄愤。
她也想大施惩戒,但她还有阿杳和皎皎,不值得因为一个登徒子使自己前途堪忧。
不知死到临头的尹琅独自沉浸在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中。
他坠入了西北明月的月色。
暮色四合,暮光聚拢在江妩周身。
肌肉贲张、目光犀利的阿杳静盯着尹琅,喉咙发出低吼。
江妩懒懒地倚在阿杳身上,一根细竹高束长发,勾起嘴角,缓慢地缠紧护腕。
她居高临下,面露不屑,声音冷淡。
“呦,这位公子,一路跟着我到这荒郊野岭,你觉得,自己能全须全尾地回去吗?”
尹琅人生第一次被打,但他甘之如饴,守口如瓶。
尹府的每一个人都在门后刻了代表自己的梅树,众木成林。
每三五棵树下有一只精致的陶罐,蕴藏着他们共同度过的每个新年的独有记忆。
梅林后逐渐延伸出边北,尹府后花园也加入其中。
他们遥望着双生子,期盼着小小姐。
十四岁那年,江浸月“推翻”了自己儿时“栽种”的几株腊梅,引怀思江水汇入大海。
那时,她对未来充满期待。
那次寻常的回家之旅,怎么就变成最后一次了呢?
四年前的今天,夜幕初降,江浸月搂好披风,把皎皎揣进怀里,阿杳载着她破风而行。
她们挥别岐岚山的星夜,掀起古道尘土飞扬,礼貌问候沉默厚重的护城墙,再不礼貌地轻松越过它带来的禁制。
长街的夜风寒冷干燥,吹不熄团圆的欢快热烈。
翻越后花园的高墙,短暂的滞空中,江浸月掀开披风。
皎皎完成供暖使命,箭一般飞出。
江浸月弯起笑眼,看到叔叔伯伯中止棋局,举起为她准备的小玩具。
嬷嬷姑姑扬起手中的刺绣,它们即将装点她的新衣。
哥哥姐姐们跳起来朝她挥手。
她的家人站在不同角落看着她笑。
在他们的注视下,阿杳毫不留情地把她抖下去,阿杳和皎皎和江妩继续挑战宵禁巡夜士兵的尊严。
江浸月狼狈但快乐地摔进松软的泥土,而后落入尹琅宽厚温暖的怀抱。
欢声笑语告一段落。
江妩在夜深人静时回到花园,那里等待着她的丈夫和女儿。
她利落地翻下阿杳,不会再理会皎皎的撒娇,冲到江浸月身旁。
江浸月会得到一个冷而温柔的拥抱。
“我好想你,我最最亲爱的阿依那桀。”
还有一个吻,还有母亲无尽的爱意。
他们一家人会度过一个美妙愉快的夜晚。
那个夜晚仅仅过去了四年,可江浸月却觉得恍如隔世。
她茫然地盯着红灯笼,惊恐地发现,家人的音容笑貌竟变得模糊了。
这一刻,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若按话本上的故事,一家惨被灭门却留了个不为人知的孩子,这个孩子当是满腔悲愤,以痛苦为力量,见魔杀魔,遇佛杀佛,一路平步青云,登上顶峰之时也是大仇得报之时,告慰亡亲在天之灵。
可江浸月儿时没看过话本,她看的是山川雾霭,日月霞光。
她不懂权谋之术,不懂制衡之计,没有调兵遣将的能力,没有游说四方的口才,没有话本给的启示,只凭一腔孤勇和万般不甘,编造身份深入她以为的推波助澜者的府邸,妄图寻一个能为苦难开脱的理由。
可事实证明,她近三年的努力打了水漂。
三年时光付诸东流,她从一开始,就一意孤行地在走上一条注定无功而返的路。
她想回头,想重新选一条路继续闷头往前走,就像一朵花枯萎了就去摘一朵新的。
可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坚持下来。
汀厝在一早就预料到了她的失败,可他知道,他不能阻止江浸月的尝试。
那时他问江浸月,“小满,瓷瓶已经碎了,再去追究它摔碎的原因,还有意义吗?”
他问江浸月,也问他自己。
被迫为祈愿楼当苦力,使得汀厝得到了旁人不可企及的、不朽的、能够无限重来的生命。
可汀厝还是不甘心,他想找回失去的记忆,想问问触不可及的神明,为什么他不能遗忘痛苦,还没有扭转乾坤的能力。
几近永生的生命让汀厝感到厌倦。
他认为,离开和死亡能够赋予生命意义。
而他被夺去了这项权利。
八百年的时光,并没有让汀厝得出“追究瓷瓶摔碎的原因是否有意义”这个问题的结论。
江浸月也没有。
江浸月从出生起就拥有无限被爱的资本,有缺陷的羽翼能丰满,依赖着爱意的浇灌。
可独特的生长方式,让她同样擅长单打独斗。
她擅长,并不意味着喜欢。
时间不会说谎。
欢声笑语的庭院无人踏足,落英缤纷的老树无人眷顾。
不能放声呼喊的长夜,不能疾驰对抗疾风。
被抽了筋骨的翅膀,四散飘零的羽毛。
逐渐模糊的记忆谴责着江浸月,一点点击碎她强装坚强的面具。
他们那么爱你,而你……要选择背叛他们吗?
寒风唤醒江浸月快要崩盘的神智。
冬日的风很冷,无论无何,它都和温柔沾不上边。
沾着寒气但无尽温柔,这样自相矛盾的特质只会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柔风滴水不漏地裹住江浸月单薄的身躯。
她好像落入了江妩的怀抱。
母亲抱着女儿轻轻晃。
“希望你做一只自由的鸟儿,我最最亲爱的阿依那桀,千万不要被束缚。必要的时候,你可以放弃任何人、任何事,包括我。你只需要记得一件事,无论你的选择如何,阿爹和阿娘都会支持你,并矢志不渝地爱你。”
————
“这里已经物是人非了,”江浸月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她在心里做了个决定,“走吧。”
江浸月跳下石墩子,笑意盈盈地看向花辞。
她明明在笑,可花辞觉得她下一秒就会哭出来。
“花辞,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是因为生病嗓子才坏掉的吗?其实有一些不准确啦,真实的原因是因为我那时候药吃得太多太杂,给嗓子吃坏啦。
“那些能救人的东西也能杀死人,真是有趣,不是吗?”
江浸月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我的嗓音回不来啦,吃药也没用。有些事情强求不来,那就算了吧。”
江浸月后退着离开,花辞却停在原地不动。她无奈地走向花辞,毫不避讳地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用搓猫的手法。
江浸月想这样许久了,花辞的头发发质很好很柔顺,摸起来也很软。
她笑着拽了拽花辞的衣袖,“走啦,为什么你看起来很难过,是因为我吗?对不起。”
花辞想说不是,江浸月压根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她像从前那样喋喋不休,花辞只需要做一个忠实的听众。
“你以后不要因为没有赴约跟我道歉啦,每次见面都要提一嘴,太让人惭愧了。
“我在我们约定的前一天生病了,也就是说,先失约的人是我,以后你不要愧疚啦。
“从前没跟你说,是因为我觉得你和白家关系不明朗,而且时间太赶巧,你又大包大揽地把这些原因归咎在自己身上,正好我觉得这样我会好受些,就很不负责地没有承担属于自己的错误。
“你每次都要道歉,对你来说属实不公平。以后不会啦,我很抱歉。看在我们从前的交情上,你能原谅我吗?不原谅也没关系,这是你的自由。”
江浸月停下脚步,回头把花辞拉到身侧,又推了推他的肩膀,自己落后他半个身位。
“花辞,你可以走我前边吗?”
花辞红着眼睛点点头。
路边的树叶明明早都落干净了,一朵尚未开败的花不知从何处来,顺着江浸月的额角落下,像一个吻。
江浸月忽然就哭了。
眼泪没有积蓄的过程,便毫无征兆地落下。
在那一瞬间,她面无表情,鼻尖没有酸涩,眼睛也没有胀痛。
不速而来的一滴眼泪划过下眼睫毛,轻微弹了弹,以饱满的水滴状坠下。
她在那一刻微微垂头,珠液在空中被偃旗息鼓的夕阳刺了下眼,在挣扎中落入泥土的怀抱。
江浸月抬脚走过去,踏过那片委屈的土壤,一切恢复风平浪静,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
十八年前,一个不为人知的姑娘降生在不为人知的角落。
寻常孩童以泪水作为见面礼,献给初次打交道的世界。
江浸月出生时没有哭,她只虚弱地发出一声艰难的呼喊,如同幼兽的哽咽。
此后的十八年间,她给最爱她的家人带来无数欢声笑语,她是个阳光般灿烂的孩子,她被爱包裹着,从没有一次落泪。
十八年后,她在承载着欢乐记忆的家门前,最后看一眼紧闭的宅门,转身离去。
没有人知道她哭了,所以没人为她的眼泪揪心。
这是她第一次在深爱的故里流下眼泪。
也是最后一次。
没有让任何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