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是夜,月黑风高。
山脚下一间宅院此时却高高悬挂起了红纸灯笼,风穿堂而过,两侧烛火随风不时摆动,投射到廊下的影子也变得越发怪异起来,远远望去,鲜活的竟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怪物匿于此墙。
踏踏…踏踏……
一道脚步声从远处响起。
不多时,便从黑暗中走出一位身穿青衫的男子,手里举着一盏微弱烛火。飘摇不定的光打在他脸上,柔和了面部轮廓。那男子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乌黑长发用一截红绳高高束成马尾,剑眉下是一双杏仁大眼,眼角微微上挑,但眼睑下方一片青色,加之他唇色苍白,周身萦绕的温润感便多了几分脆弱。
他慢慢地向着曲廊深处走去,红光不时掠过他的眉眼,竟显得有些妖异。
刚止的风又渐起,树叶沙沙作响,男子来时的路已被黑气笼罩,透不出一丝光亮。黑气翻腾叫嚣着涌上来,墙面的影子也逐渐脱离禁锢,慢慢从侧方包围,再有一尺距离男子就要被黑暗吞噬。但他却浑然不觉,只小心翼翼地举着烛火,一手护在前方以防蜡烛被吹灭。
他像是完全察觉不出身后的危机,只一味往深处走去。
黑气似乎按捺不住,即将暴起要吞噬男子之时,前方不远处紧闭的门内传来一道娇媚的声音,“是夫君来了么?”
那声音开口的瞬间,似有一道无形的咒术,瞬间打散了男子身后的黑气,影子也变得四分五裂,疯狂远离逃窜这地盘,可……晚了一步,一只无形的手抓住这些虚无缥缈的影子,将其重新烙印在墙上,以一种极其惨烈的姿势。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须臾之间,男子脚步顿了顿,似乎完全不适应这个称呼,停在了原地,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夫君是害羞了?”房中那道声音轻笑了一声,语气越发柔媚起来,像是要将人心底里最深的欲望勾起来,“但,这不是夫君日日夜夜所期盼的吗?”
听得这道声音,男子眼前闪过一幅幅画面,他像是沉浸其中,慢慢抬起手臂,将门缓缓推开。
入目所见的是一间婚房,里面张灯结彩,窗户上张贴着大红喜字,桌上摆着一对龙凤烛并些瓜果,桌旁是一张婚床,红色罗纱被钩子分开勾住,鸳鸯被上零散洒落着花生莲子。而婚床正中央则坐着一个窈窕少女,脸上盖着红方巾,头戴凤冠肩披霞帔,一身红色,照进了男子眼眸深处。
他喉结滚动,伸出去触碰方巾的手又收回。
“师…师妹……我有些不太敢相信这一切。”男子有些暗哑又克制的声音响起。
“你个呆子,还叫师妹?”娇媚的女声佯装生气,“有什么不敢信的,我看你就是练剑练多了,都成榆木脑袋了,我现在就在你面前,还不快过来掀盖头?”
“是我错了,小晚。”男子从善如流的改口,他一步步接近红盖头,嘴角却微微上扬,看起来心情很好,只不过唇色却比之先前越发惨白了,“只是,只是多年夙愿一朝如愿,我有些——”
男子磨磨蹭蹭,女子像是有些等不及,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将男子宽厚大手一把拉住,用力一扯。男子没有防备,两人一同摔进大床。
盖头晃动,露出女主白皙小巧的下巴,她将纤细玉手勾住男子脖子,自己将红盖头掀掉,红唇朝着上头被困方寸之间的男子轻轻吐气,气若幽兰。
“长夜漫漫,夫君怎的如此慢吞吞?倒叫师妹好等。”
“如此,反而显得师妹急不可耐了。”她边说着,小手边往男子头上摸去,很快摸到男子束发的红绳,她轻轻一扯,想将红绳扯落,“但良辰吉时,还是早些散发休息为好。”
红绳绑的很紧,她扯了好几次都没能扯开,便有些耍小性子,“这什么破绳,你怎么绑的这么——”紧字还未说出口,手腕就被男子给紧紧抓住,上方的男子唇色更加惨白,但眼神似乎清明了一些。
“师妹,不,小晚你……”
他似乎陷入了挣扎之中,惨白的唇被无意识咬的沁出血珠。白与红的浓烈对比,让人触目惊心却又美到失神。
女子愣神过后便立马朝男子又吐了口气,同时,有黄色藤蔓状物迅速从女子脚边蔓延至男子的双腿双手,吸附缠绕再慢慢往上延伸。
做完这一切之后,女子终于松了一口气,心道这该死的除妖师到这会儿了居然还有心神反抗,真不知道那红绳到底是何方东西,竟能让深陷幻境的他还能有一丝清明。
她轻轻拍拍男子俊秀的脸,上下扫视过男子精痩健硕的身子,然后起身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前陌生漂亮的脸蛋,露出一个惋惜的表情,“哎呀,这么好看的美男子,真是可惜不能多留几天了,要不是魔君大人东西要得急,我也舍不得你。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阳气十足的好身体,真真可惜了。”
“不过我心善,起码让你死在你最爱的幻境中,也算不枉此生了。”她摸了摸这张绝色小脸,对镜自怜,“唉,果然英雄难过美人关呐,不知我用这张幻化成的皮囊能不能让魔君再多怜我一点?”
“呵,”一道凉薄的声音在密闭的小空间响起,“我倒是觉得,你没那个机会了。”
女子大惊失色,扭头就朝床上望去,那个被她的菟丝子吸附寄生,本该沉溺在幻梦中死去的男子早已不见踪迹,只余黄色絮丝散落在床上。
剑气闪过,女子腹部一痛,她不可置信的低头一看,一柄泛着寒光的剑捅穿了婚服,蔓延开的鲜血让本就喜庆的颜色愈发深沉。
“……你,怎么能,”女子跌跌撞撞的站起身,转身回望,“能……破开我的幻境?”
这不应该啊,她的本体虽然柔弱无依,只能靠缠绕寄身为生,但侥幸得到魔君宠爱后,魔君便给了她一个能够制造幻境的珠子。
虽说这珠子只能够制造一些基础幻境,具现人心底最深的欲望,若是有心志坚定之人,幻境也会不攻自破。若是其他妖获得或许无用,但对于她来说,那便是至宝,只要她的菟丝子一旦寄生,便能无意识麻痹敌人再慢慢吸取精气,而从血液中得到的记忆片段又能反馈给珠子,让其制造出更加真实又深一层的幻境,层层幻境叠加,从而一步步让人坠入死亡的深渊,至死不觉。
她已用这个方式杀死了无数旅人,有平民,有镖师,也有除妖师。她早已得心应手,也凭借优质的贡品更得君心。
所以从这位除妖师踏入这片区域开始,就已经进入了浅层幻境,即便他一开始就识破了幻境,但她的菟丝子也借着师妹之手已经悄无声息地成功吸附缠绕上他的身体。
一层又一层幻境。
一个又一个故事。
让其家庭美满。
让其所愿皆真。
看着他越沉溺失血越多,她突然有种生杀予夺,操控摆弄这些高高在上人命运的感觉。
她的菟丝子只差一点就能将这个人包裹住。
只差洞房花烛时。
也只差洞房花烛时……
女子咳了几声,因内丹损毁而维持不住身形已跪倒在地,但她仍抬眸看向他,重复了那句问话,执着的要一个答案。
要一个死得明白的答案。
蓟归擦了擦嘴角的血,那是他强行运气唤剑出鞘,斩断并逼出那些菟丝子所遭受的反噬,他望着跟师妹一模一样的脸,终于还是开口了。
“也罢,让你死得明白。”
“你的层层幻境的确是我心中所求,但终归是黄粱一梦,”蓟归摸了摸头上的红绳,露出一丝眷恋,但很快被他掩去,“这红绳既是她所赠,便不会认不得。你先前的幻境是很逼真,我虽心有怀疑,但也很快便打消,但总归,是留了一丝……”
女子听完,自嘲一笑,“成也师妹,败也师妹。呵!真是造化弄人。”
“真假虚实变化,却棋差一招,你输得不冤。”
“不冤,不冤……”女子像是想起了什么,哈哈大笑起来,“是啊,我输的不冤,镜花水月幻梦一场但始终是假的,我就像走钢丝一样,总会有失足坠落棋差一招的时候。”
她笑完,看着他,目光比之前更加怜悯,“倒是你,真的分得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吗?”
“我当然分得清楚!”
女子摇摇头,“不,你并不清楚,所以我怜悯你,你比我更可悲,我只是生死不由自己罢了,而你——”
“你在胡说什么?妖女!”
“我?我是妖女又如何,你们人世间不是有一句俗语,叫什么来着,”女子想了想,半天才说道,“哦,对,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但临死前你就当我做一件好事也成,到了地府,说不定阎王老爷能给我酌情量刑呢。”
即便女子这样说,蓟归依旧没有放松警惕下来。
妖物满口谎言,魔物满手鲜血,都是罪孽深重之辈,又怎会将死才善呢?
菟丝妖勉强支起身子,朝蓟归勾了勾手,眉眼间尽是风流,“你过来,我说给你听。”
蓟归没动,“就这样说吧。”
见蓟归如此,菟丝妖愣了愣,无奈道,“我都这般田地了,还能害你什么?罢了,这样说就这样说吧。看你的招式,你是天衡山的人吧。”
蓟归没有否认,菟丝妖继续说道,“我记得很多年前,有一个自称是天衡山的人来到魔君的地盘,我因落下些东西折返回去,听到了些模糊对话。……不过,我听的很清楚,你们第一大宗的人居然要跟我们魔君做交易呢,哈哈哈哈。你猜猜是谁?”
蓟归看着菟丝妖一言不发。
“你们门派已经不干净了,哈哈哈哈……”
菟丝妖就在这仰天大笑中陡然闭上了双眼,嘴角还有些微微上翘,想来是觉得自己扳回了一城。
她说出的这番话不管蓟归作何想,他总会疑心,疑心便易生暗鬼。
呵,妖之将死,其言也善。但妖又怎么会对一个杀害自己的人善良起来呢。
它们用一场长长久久的长生换没有来生,这样的它们又怎么能有下到地府转世投胎这样的好事。
没了便是真的没了。
她无外乎是在最后关头,想到了一件诛心的事,便“善心大发”的告诉当事人罢了。
蓟归抽回剑,将火折子吹亮,扔向前头。
“无论这人是谁,既与妖魔沦为一伍,那便再也不是我派众人。既如此,找出来,杀了便是。”
周围的幻境随着菟丝妖的逝去慢慢显露出真容,没有所谓宅院,只不过是一株千年老树遮蔽住了这一方界地,而老树上面缠满了菟丝子。风沙沙作响,吹乱了树梢,也露出被隐藏在深处的东西,那上面是一个又一个倒挂着的黄色的茧。随着菟丝子失去活力,风将一些丝絮吹向远方,露出茧里面的真容,有已成为森森白骨的干尸,也有新鲜的尸体,密密麻麻,布满整个树干。
火舌很快燃起,照亮了蓟归苍白的脸,他转身离去,任由大火席卷这肮脏的地方,将其烧了干净。
“果然好梦难成……”
一句渐消的话音散落在空中,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他已在这个幻境中被困数日,离约定的回门时间晚了好久,不知师门是否安好,而且兹事重大,他得快些回门派,将这个消息回禀。
他前脚刚走没多久,这片已经化为焦土的地方来了些不速之客。
来人身穿黑袍,看不清面容,他蹲下身,修长的手指捻了捻地上的焦土,对身后跟着的小卒说道,“去回魔君,就说有人发现了端倪,我要去天衡山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