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稍早一些时候。
偃州江家书房内。
江鹤之等人一直在书房内商榷定州之行的各项事宜,桌上的茶热了又凉,凉了又热,不知添了多少次。直到二更左右,事情才彻底定夺下来。
等最后一位长老离开后,江鹤之含笑看向角落处依旧正襟危坐,明显还有话要说的江在卿。
“什么事,还要留到最后才说?”江鹤之抿了一口凉茶,转念一想说道,“难道是季潮生那小子联系你了?”
“还……没有。”
“那是何事?”
江在卿咬着下唇,犹豫了一番还是将心里话一股脑说了出来:“爹,如今各大世家门派都派了人全力搜捕季潮生,他杀害俞怀序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咱们……咱们何必还要在这一事上再掺一脚?”
“况且这么多天他都没联系过咱们,只怕是……有了更好的出路。”江在卿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顿,继续说道,“而且现在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是俞未晚。她心思单纯,想要将她弄下去易如反掌,咱们又何必非要执着季潮生,给自己添堵呢?”
江鹤之好整以暇地看着女儿,问道:“为何会觉得是添堵呢?”
“这……”江在卿想了想说道,“咱们助他东山再起,不说别的,单洗清这个罪名便是困难重重。再者,他想要的,也是我们想要的。若是他起来了,咱们便是给自己树了个敌人。这种人,或许能共患难,但绝不会共富贵。咱们这样做,无异于与虎谋皮。”
江鹤之笑着捋了捋山羊胡:“不错,只是看得还不够全面,还得多练练才是啊。”
“在卿愚钝,还请父亲指点。”
“你注意到那些弊端,这没有错。但,太过保守。要知道,风险往往与机遇并存。”江鹤之站起身来,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已经有他那么高的女儿的肩膀,一下又一下……
“正因为他表现出来的能力,所以咱们才要帮他一把。龙困浅滩,虎落平阳,才是我们最好的机会。的确,俞未晚是很好解决。但她背后还站着蓟归。”
江在卿没怎么和蓟归打过交道,只不过听外头的传言,皆称赞他温润君子,谦谦如玉。
她不解道:“蓟归也值得我们如此大费周章吗?”
“当然,”江鹤之点头,“被俞怀序那个老狐狸言传身教了这么多年,即便他还是个青涩的毛头小子,也不能忽视。你觉得,他在三涂山露的那一手如何?”
“……移山倒海,确实不凡。”
“是啊,”江鹤之沉吟了一会儿,摇头道,“恐怕当时就连我,也无法做到那种程度。”
他叹完后转头问身旁正在添茶的女儿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知道为什么当时那些老家伙们都同意让俞未晚那丫头片子当仙首吗?”
江在卿迟疑地答道:“因为蓟归那一手?”
她话音刚落便立马摇头否认了,“不不,他的确救了大家,但一个人能坐上仙首之位绝不是仅凭如此便可。俞未晚顶多占了一个俞怀序之女的名头,可仙首之位又不是世袭,向来都是能者居之。还是说……”
江鹤之看女儿想一个一个便被她否决,他提醒道:“蓟归的话固然有参考性,但那些只是冠冕堂皇的表因,决定权在谁手里才是最重要的。”
江在卿犹如醍醐灌顶,她幡然道:“那些人里,有人不想让爹当仙首!所以蓟归看穿了这一点才顺势而为,将俞未晚推了上去。”
江鹤之微微颔首,“如果我成了仙首,便是一家独大。那些老家伙肯定不愿,想着与其让我上位,还不如让俞未晚上。没人得到,也就没人损失。而且,那女娃简单易控,之后无论做什么决定,少不了我们帮扶。到时便是大家八仙过海,各凭本事了。”
“蓟归既然能看出来,为何还要这么做?”
“那是因为,他不得不做。”江鹤之顿了顿,接着道,“他若不想让天衡山被瓜分覆灭,便只能顺势。”
这么一串联,江在卿顿时懂了,“所以那些人也顺坡而下,将俞未晚扶了上去。”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突然愣了片刻,反应过来道:“我好像知道爹的意思了,俞未晚能这样当上仙首,那么作为俞怀序关门弟子的季潮生,同样也可以。而且有季潮生在,也能吸引俞未晚和蓟归的一部分视线。届时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她缓缓说出最终结论,“这么看,我们的确需要季潮生。”
说完,江在卿将塞在袖内的符纸拿出,她看着这毫无反应的符纸,叹了口气,“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咱们明日便要出发去定州了,这季潮生可真能憋得住气啊。爹,你说会不会,他其实并没有那么需要我们?”
“不会,”江鹤之果断道,“他既然逃跑都不忘将传信符塞给你,就一定会联系你。况且他独木难支,在他看来,也只有江家可能会帮他一把了。”
“那他——”
“他在等,也在赌。”
“赌什么?”
“我们的诚意。”
“所以这就是爹让我将江壹那支小队派出去搜寻的原因,不仅是做给其他世家门派看,也是给季潮生看。”
江鹤之轻笑了一声,拂了拂茶盖,喝茶去了。
待喝完茶,他将茶盏放在书桌上,起身道:“好了,时候也不早了,你也早点回去歇息吧。”
江在卿看着江鹤之虽然起身,却并不往门外走去,反而去了架格。她劝道:“爹,你劳心了一天,也该回去休息一会儿了。”
“不急,你先回去,”江鹤之从架格上方抽出舆图,摊开至桌上,仔细端详道,“我再看看定州要势。”
“……”江在卿叹了口气,知道这时候没法劝动固执的父亲,只好放轻脚步,慢慢踱到门边,悄悄关上了门。
外头月色正好,银辉洒满庭院各个角落。江在卿拾级而下,左脚还未碰到下一层石阶,那放着传信符的袖子蓦然发出一阵刺眼的光亮,在夜色下显得尤为扎眼。
她的脚又缩了回来,立刻转身快步走向仅几步之遥的书房。
门砰的一声被她仓促撞开。
“爹——”
“怎么了,这么毛毛躁躁的。”江鹤之放下手里的毛笔,抬头看向她。
江在卿挥动着手里的传信符走向书桌,按捺不住喜悦的心情,“是季潮生!”
她话音刚落,那符纸便暗了下去,随之响起的便是一道清亮的声音。
“江大小姐,别来无恙。”
江在卿平缓了一下呼吸,答道:“我倒是无恙,不过听起来,你似乎颇有些狼狈啊。”
“呵呵,江大小姐果然观察入微。”
季潮生靠在一间破庙的横梁上,看起来一副十分随意的模样,但他身子微微紧绷,眼神警惕,声音还带着点微喘,无一不在表明他才刚刚甩开那些追兵没多久。
“还是比不得你胆大心细,”江在卿随意夸了几句,便直入主题,“明人不说暗话,说吧,你想谈些什么?”
“好呀,那就明人不说暗话,”季潮生蓦地笑了一声,即使被众多修士追杀也面不改色,早已不是先前第一次见到江在卿那副狼狈落魄的模样,他显得成竹在胸,问道:“你能做主?”
江在卿抬眸看了一眼坐在书桌后摩挲着茶杯的江鹤之,只见江鹤之曲起指节在桌上轻轻敲了几下,朝她点点头。
江在卿便将传信符推了过去。
半晌后,一道淡淡地饱含威严的声音在季潮生耳边响起。
“你想谈些什么?”
“原来是江前辈,晚辈有失礼数,先在此说声抱歉了。”
季潮生嘴角噙着笑意,这张传信符果然如他所料,派上用场了。
那日,他虽将符纸塞给江在卿,也不过是因为江在卿是他唯一能接触到而不会将纸团丢掉的人。他更想与之对话的人,是江鹤之。
江在卿固然看在之前的份上能帮他一把,但他想要的,并不仅如此。但他与江鹤之之间并无任何联系,若想对话,也只得剑走偏锋。
依江在卿的性子,必然会将传信符的事情透露给江鹤之。而据他所知,江鹤之并不是那般公正无私之人,应当不会将他交出来,但前提是,他能找到让江鹤之看得上的筹码。
这些日子,他一面被各大世家门派派出的弟子追捕,一面搜集各种他自三涂山逃走之后的情报。
他也终于找到那个筹码。
“这些恭维的话就不必说了,想必你早就发现我在旁边了吧。”江鹤之淡淡道,“明人不说暗话,既然你这时候联系我们,说吧,你的条件是什么?”
“我听说你们明日便要去定州了。”季潮生短暂地停顿了下,接着道,“我离定州不算太远,有些话,还是当面说比较好,您说是吗?江前辈。”
“定州望春楼,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一定不会。”
江在卿看着书桌上那堆传信符用过之后留下的小小灰烬,问道:“爹,明日——”
“明日到了望春楼便知。”
而另一边,季潮生捏着手里的灰烬,轻轻扬了扬,正打算靠在梁上小憩一会儿,下一刻眼神骤然锐利。
他轻轻啧了一声,“还真是群阴魂不散的人啊,这次又是哪家?”
他从衣兜内侧拿出一叠符咒,随意翻了翻,抽出其中一张,咬破指尖,将血印在符上,那符纸顿时化为灰烬,而消散的地方缓慢浮现出一片虚幻景色:有一队穿着黑红统一服饰的人正在地毯式搜寻,其中有人似乎发现了什么,拿着东西朝领队的人跑过去。
那人接过一看,是一张感应符,这符的作用便是将周围的景色完整呈现给画符之人,但这符的缺点也很明显,超过百里便会失去联系。
因此这符用处并不是很大,仅仅用于戒备,放哨之类。
他将手中的符纸燃尽,对着底下的同门说道:“季潮生就在不远处了,大家再加把劲,可别辜负了家主的期待。”
季潮生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景象,影象的最后一幕就是那人将符纸燃尽,露出一副势在必得的笑容。
又是燕家。
这些日子里,就他们一直像一条疯狗一样追着他跑。他身上的伤,大部分都是燕家那些人弄的。
要不是他在符咒一道上还算有些天赋,否则,他一定逃不掉那些人的追捕。
其他门派世家要的是人,但燕家,要的是死人。
燕离……
季潮生黝黑的眼底闪过一丝光芒,他从梁上站起,径直攀上破庙那露出一大块窟窿的顶上,又判断了下方向,手指摆成环状,单手吹哨,不远处的林中跑来一匹黑马,季潮生一跃而下,稳稳当当坐在马背,疾驰离去。
不消一刻钟,燕家的人就已寻着踪迹来到破庙。
有人在横梁上捻起一抹灰烬,“人走了。”
“继续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