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莫比乌斯环
七月十二日晚上九点，京都CBD中心。
这栋大楼被人们称为玻璃瓦——它足有两百层，直顶云海，像扎根在市中心的庞然巨树，虬结交杂，盘根错节，深深地扎在京都的土壤里，作为京都最繁华的市中心地带，即使在午夜，这栋大楼也始终灯火通明，无数窗口亮起的灯光密密麻麻，构成这栋大楼玻璃幕墙的一部分，沦陷在京都的夜色里，照亮顶上的天空，映出隐隐约约的云层。
陆竹站在落地窗前，似乎在出神地凝视着京都的夜景，对面的巨型荧幕不断地闪烁着虚拟歌姬winter的人像，她的眼眸像是含着一汪碧蓝的海水，荡漾着海浪的闪光，冰冷的蓝光映在他的眼瞳里，像深海里揉碎了的微光。
在京都的上空，慢慢地掠过一对巡视舰，舰队的尾巴拖着长长的蓝光，像浮潜在深海的水母，自由地伸展着它们的触角，往海底更深更黑处游去。
陆竹的左耳戴着隐形蓝牙耳机，光透过玻璃幕窗，滑过耳机的边缘，泛着淡银色的光，他微微侧着头，像在享受音乐，又像在认真地聆听着什么。
滴滴——门口传来感应器响应的声音。
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开口问道：“好久不见，卫柳，又是上头的任务？”
正准备开口的年轻男人愣了一下，笑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是我？”
陆竹这才回过头，瞥了他一眼：“听出你的脚步声了。整个调查处，只有你的脚步声拖拖拉拉。”
“不错啊，不愧是，呃，年纪轻轻就晋升调查处小队长的陆队啊。”卫柳毫不在意地调侃了一句。
“别废话。这次又是什么任务？”陆竹拉了把椅子坐了下来，看着他。
“S级任务，那个幽灵游戏，又回来了。”卫柳抱着肩，挑了挑眉。
“具体信息已经发到你的私人邮箱里了。”
“哦。”陆竹打开paradise，登陆调查处给他的邮箱，看见了名为“S级加密任务”的邮件，打开邮件，验证人脸之后，才看到了保密的内容，他状似随意地扫了一眼，就关上了邮件，抬眼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卫柳。
卫柳：？
卫柳被他看得发毛，问了一句：“你看着我干吗？”
“任务我收到了，所以你是来干吗的？”陆竹面无表情地问道。
“我？当然是来帮你的啊。”卫柳挥了挥手里的文件，说道，“这次的S级任务由我来协助你。”
陆竹又盯了他几秒钟，突然站起了身，挥了挥手，熄灭了办公室的灯光，径直走了出去。
卫柳紧跟在他后面，喂了几声，问道：“你去哪？”
陆竹头也不回地摆摆手：“回家。”
陆竹没有在开玩笑，他直接走到了电车站，搭乘上了最后一班通向2区的电车。
电车呼啸着进入电车站的那瞬间，电车的鸣笛声，车门开启的声音，电车上人们的窃窃私语和谈笑声——所有的声音如同夏日的热浪般朝他涌了过来。
安静的世界瞬间变得喧嚣得难以忍受。
——陆竹从小的时候，听觉就异常灵敏，能听到极其细微的声音，所以在寻常人听来不值一提的声音，在他听来是巨大的波澜。
因此，他从小的时候，就不太爱和别人一起玩，他总是一个人默默坐在角落里，把自己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
直到后来，他的母亲为他定制了一款特制耳机，他带上，就能屏蔽掉一些声音，暂时降低他听觉的敏感度，耳机里还有一些为他特别制作的音乐，他戴上之后，还能播放音乐。
他对耳机爱不释手，天天都戴着上课，即使别人嘲笑他是戴着助听器的小聋子，他也不理会。
这是他宝藏的另一个世界——一个别人无法理解也无法涉足的世界。
在他长大之后，敏锐的听觉锻炼出的超乎寻常的观察力，让他成为了一个“读心大师”。别人只要一说谎，他准能一眼就识破，寻常人在他眼里，有如透明人，因为他可以听到别人的心跳声。
大多数人说谎，即使表面上装得再怎么若无其事，心跳声还是会出卖了他们。
这就像心动，心跳的加速，无处隐藏。
少年时期，因为他格外突出的外表，许多女生朝他表白过，女生只要朝他靠近一米内，他就明白了对方的心意。
到最后，他甚至能锻炼出在一场人声嘈杂的聚会上，辨认出哪些女生是对他有意思的人。
他的名声慢慢传开，在毕业之后，他被信息与安全部录用，经过一系列任务，又被提拔进了调查处，成为了队长。
他踏入电车之后，电车门在他身后关闭，接着，他随意瞥了一眼电车里的设置，在心里默默记下了看到的所有数字。
电车的行驶速度是90km/h，车内的温度是24度，刚才那个人衣服上印着的数字是4，我的座位在第九排靠窗……
他强迫症似地记下了所有数字，然后坐了下来，长舒了一口气。
小时候，他就发现自己格外爱记数字，对于与数字相关的，总是反应得特别快，不仅如此，他还喜欢记下自己看见过的所有数字——车牌号，商标，巴士，电车线路，食品标码……
他曾经的爱好是蹲在路边，记录下所有经过的车辆的车牌号，然后在第二天下午又准时蹲守，记录下第二天的车牌号，连续一周，他把每天都会经过的车都记在了心里。
因为爱记数字，每次母亲和他吵架的时候骂他，我都说过多少次了的时候，他总会条件反射地回答，你说了二十一次。
陆竹把右边的耳机也戴上，轻轻敲了一下耳机边缘，开始播放他一直在听的德彪西的《月光》。
电车平稳而疾速地在高楼间穿梭，像深海里一尾灵活的鱼，他听着从耳机里泻出的缓慢流淌的旋律，城市的灯光反射在玻璃幕墙的边缘，映着发冷的银光，宛如月光下匕首的剑刃，泛着生冷的寒意。
记忆就这么突兀地闯进了他的脑海。
陆竹还在上小学的时候，他依然是那个众人眼中的“怪胎”，甚至有传言说他是改造过的人，是仿生人后代。在那段紧张的黑暗时代，所有人听到“仿生人”这三个字都会不寒而栗，谣言是毁掉一个人最不需要成本的手段，于是，自然而然的，他就成了所有人敬而远之的那个边缘人。
陆竹很喜欢学校后面的那片竹林，尤其在盛夏，竹林那边总是很凉快，他喜欢站在竹林的荫凉处，闭上眼睛，轻轻倾听风吹过竹林的簌簌声，是风和竹叶共谱的协奏曲。
他很喜欢这种与世隔绝的安静。
有一天放学后，他照旧去往竹林，却在靠近竹林的时候，听见了一些不属于竹林的声音。
是人的心跳声。平稳，有力，有规律。还有沙砾摩擦的声音。虫子爬动的声音。还有一些杂音，像是水滴声，他辨认不出来，只觉得那种声音听来令他异常平静。
陆竹放慢了脚步，走过拐角，终于看到了那个神秘的不速之客。是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小女孩，穿着学校制服白裙，蹲在竹林旁的沙地上，正低头看着什么，她的手低垂着，手里拿着一根竹棍，似乎在逗弄着什么虫子，但她的神情很平静。
午后的阳光笼罩着她，像给她的侧脸蒙上了一层金纱。
他本想转身就走，但不知怎么，他对这个不速之客起了好奇心。
他深吸了一口气，走近了些，想看清楚一些。
他终于看到了，小女孩低垂着的手指尖正在滴血，鲜红的血滴溅落在脚下的沙砾上，围着一群密密麻麻的小甲虫——那是臭名昭著，传闻中在21世纪末突然出现的吸血甲虫。
吸血甲虫有着坚硬的甲壳，甲壳之下是虫子软体，所以即使大力踩碎了它的甲壳，它也有可能金蝉脱壳，逃之夭夭。吸血甲虫以吸食人的血液为生，它经常寄生在植物的叶茎处，趁人不备吸附在人的腿上，悄悄吸血。被它吸过血的伤处会肿胀，充血，因为吸血甲虫的吸盘含有一定的毒素，所以还有中毒的可能。
这么一种讨厌的虫子——居然还有人在用血伺养它们！
察觉到女孩在做什么之后，他的脚像是被水泥粘住了，一点走不动路。
但是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不想跑。在看到这种令寻常人觉得怪异可怕的场面之后，他竟然生出了一丝同类之间的慰藉，他甚至想看更多。
接着，他看见女孩从皮鞋的底部抽出了一把折叠美工刀，他听见了美工刀清脆的声音，像刀刃出鞘那一刻的铮鸣声，女孩看也不看，径直伸出左手，在掌心划了一道，他又听见了熟悉的割开皮肉鲜血流动的声音，陆竹看得手掌一疼，但她却像没事人似的，甩了甩手心，把血随意地甩到了面前的沙砾上，聚在一起的吸血甲虫像嗅到了猎物气息的猛兽，顿时四散开来，争先恐后地汲取新鲜的血液。
陆竹震惊地站在原地，他只愣愣地看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此刻他的世界里——他听见了沙砾飞扬，听见了猛兽扑食，啃咬的声音，听见了窸窸窣窣的爬动声，而那个穿白裙的女孩，只是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像一个在冷静旁观战场的战神。
就在他还沉溺于震惊之时，“战神”女孩转过了头，正对上他呆愣的眼神。
他看清了那个女孩的相貌——这么多年过去了，记忆总会消磨，但他没法忘记，女孩有一双极其淡漠的眼睛。阳光下，她的瞳色被照得很浅，泛着金色，时间似乎在她的眼中静止了，像凝固了的琥珀。
女孩只看了他一眼，很快就移开了眼睛，她从过膝袜里掏出一叠手帕，熟练地包扎好了伤口，边包扎边喃喃道：“学校就不能给这过时的裙子做个口袋吗？”
她的声音很小，但陆竹还是听到了。
女孩没再看他，径直地走开了，在她经过陆竹身边的时候，陆竹突然脱口而出：“你，你为什么要喂那些虫子？”
听到他的问题，女孩停住了脚步，偏头反问他：“为什么觉得我是在喂它们？”
陆竹哑口无言，看到女孩又打算走的时候，陆竹急忙又叫住了她。
“诶。”
女孩回过头，那双浅棕色的眼睛淡漠地看向他。
陆竹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盯了他两三秒，直到把他看得脸上发烫，才回答道：“桃。”
“桃？”陆竹愣了一下，“桃花……的桃？”
女孩没直接回答，也没点头，只是看向远方，答非所问地说道：“我更喜欢夹竹桃。”
等到女孩的背影走远之后，陆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他忘记问对方的班级了。
他走到刚才女孩站的地方，无意地往那边沙砾瞥了一眼，他顿时瞳孔骤缩——刚才女孩血迹划过的地方，是一个符号。
首尾相接，无限循环。
莫比乌斯环。
陆竹往窗外望去，眼前突然驶来了一辆电车，车身上闪过一个淡银色的符号——像一条首尾相连的蛇。
五线电车。
淡银色的符号摇晃着，颤动着，越靠越近，越来越大。
不对——！陆竹摘下耳机，他听见了对面电车传来了激烈的打斗声，在电车越靠越近，几乎要撞上的时候，他大喊一声：“远离窗户——快！”
他话音刚落，玻璃破碎的巨大声音就在他耳膜旁炸开，他往旁边瞥了一眼，在无数在半空中漂浮的玻璃碎渣里，一个黑影一跃而过，从对面电车飞了进来，一个带血的身影映入眼帘，那张年轻的脸庞上，那双淡漠的棕色眼眸在他眼中无限放大。
接着，他听见了心跳声。急促的，有力的。
宛如那个夏日的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