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从此音尘各悄然（肆）
出门前她特意吩咐不叫小青和小厮们跟着，现下一个人走在街上，咧着嘴看着街边热热闹闹的商铺，这般景象要是让别人看去了，定会说这是谁家的傻姑娘，难不成是用脑子换了脸蛋儿了？
三月的太阳照得人暖洋洋的，她向天空望去，抬手遮了遮阳光，但并没有完全遮住，阳光顺着她的指缝漏出来，洒在她脸上，一瞬间叫人不知阳光和她的笑容比起来哪个更明媚了。
郭芙蓉此行纯属是心血来潮，并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她漫无目的走着，想着待到黄昏时分去断崖看了落日再回家，现在的她可不是会随随便便迷路的小丫头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郭芙蓉此刻看着眼前的街景忽觉熟悉。
这里？是那个墙角吧？我和小白哥哥那时便在这里重逢的。
她走过去，忆起那时的场景，眉眼弯弯带着笑意。这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角落，三年前她和白展堂分别之后便再没来过这里，但她就是记得，她记得所有的细节，记得白展堂的每一个招式，记得第一眼看到他的感觉。
她摸摸怀中的红豆，知道自己又在思念故人了。
不知道现在他可好吗？
郭芙蓉心中有着隐隐的期待，她期待再次遇见他，这一次她一定会让他留下，留在她身边，永远都不要回那个可怕的葵花派去了。
她暗自琢磨着自己的小心思，盘算着应该如何找到葵花派。据说这葵花派坐落之处也是极为隐秘。雾者，隐也，那隐雾山山峰处常年雾气缭绕，若是遇见雨天，就算是与你相熟之人打个照面，也不一定能认得出对方，主要就是因为那地方雾气太重，看不清脸。郭芙蓉心道，若是真到了那山上，可千万别起雾啊，不然就算见到了小白哥哥，也不认得了，想想都觉得可怕。
她正一边盘算着路程和时日一边沿街向前走去，一阵吵闹声由远及近的入耳，吵得她无法思考，听声音好像是从前面不远处传来的。她没好气儿的翻了个白眼，向声源处看去。
前面是一条狭窄的小巷子，有四个乞丐围着圈，在抢什么东西。
这是再抢什么呢？她靠近了一些，发现他们是在抢一个孩子的吃食。这地方有些偏僻，街上又吵闹，寻常人根本发现不了。
多么似曾相识，这场景虽说和三年前不一样，但却同样激怒了郭芙蓉，现在的她已经不是三年前那个需要人保护的小女孩了，恃强凌弱可并非江湖之道啊。无须多言，郭芙蓉走上前去冲那几个乞丐大声喊道：“喂！你们几个！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还欺负小孩儿？真是岂有此理！”
那四个乞丐闻声回头，见一个小姑娘，十三四岁的身量，生了一副俊俏的模样，通身的气派看着像是大户人家的女孩。几人互相交换了眼色，打算先观望观望，皆不出声。
郭芙蓉见几人既不做声，也不打算离开，便再次出言呵斥道：“亏你们丐帮还号称天下第一帮，青天白日的竟敢当街抢劫？丐帮何时也允许帮内弟子如此肆意行事了？”
一个身上有袋的乞丐恶狠狠的瞪着郭芙蓉道：“小姑娘，不该你管的事情就少管，否则休怪我们不客气，快滚！”
快滚？？
“放肆！还没有哪个敢跟本姑娘这么说话的！如此无礼，今日定要教训教训你！看招！”
一句“快滚”，叫郭芙蓉险些气炸了心肺，她这辈子还没听见过有谁对她说过这样粗俗的话，这几个乞丐简直是讨打！还是熟悉的身体先于大脑一步行动了，她瞬间就选择了出招，经过这几年的苦练，她的惊涛掌已经练到了第三层，对付几个小乞丐还不是绰绰有余啊。
还未等乞丐们完全反应过来，郭芙蓉已运掌提气，一个“排山倒海”过去，两个小乞丐应声倒地。她背后的一个肥乞丐这厢刚刚站定，看到同伴被打，立刻胡乱的冲着郭芙蓉扑过去，企图用自己的体重压制她。郭芙蓉感觉到后面传来的气息，一个转身轻轻巧巧的躲开了那个乞丐，裙边飞出了蜜色的浪花，站定之后她一手抓住身前乞丐的肩膀，一手握住他的小指顺势将他的手臂向背后一掰，只见那乞丐立时疼得叫出了声，一个成年人竟叫一个小丫头治的动弹不得，那场面别提有多滑稽了。
郭芙蓉见状，向那个小孩使了个眼色让他快跑，而后回过头洋洋得意地对面前的乞丐道：“哈哈哈哈哈哈，没想到你们这么多人还打不过我啊！快回去再好好练上几年吧！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郭芙蓉只觉得眼前一黑，后脑传来剧烈的疼痛，啊，好像被人打了，是那个有袋的乞丐，背后偷袭不地道，非君子所为……这是她失去意识前脑中的最后一句话。
那有袋的乞丐见郭芙蓉倒地不起，便立刻扔掉手中的棍子，伸手掏向她腰间的荷包。刚刚在郭芙蓉说话的时候，他就注意到这个荷包了，看起来沉甸甸的，这能买多少好酒好菜啊！没想到这小姑娘本事倒不小，年纪轻轻就练出了真气，刚才那一棍子他是铆足了力气的，想来这小姑娘一时半刻之间是醒不来了，趁现在没人发现赶紧跑，毕竟是大户人家，不好惹啊。
乞丐迅速扯下郭芙蓉的荷包，将其他乞丐一一扶起，一溜烟儿的跑了。
大约过了两三个时辰，郭芙蓉才悠悠转醒，天色已然暗了下来，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趴在地上，嘴里都是土……居然还是脸着的地吗？这些可恶的乞丐！这次是我大意了，下次别再让我遇见！
她一手撑地一手扶头，缓缓坐起身来，稳住身形，又抬起手向后脑处探去，轻轻摸了摸，她发现后脑整整凸出来一块，心道那乞丐下手太狠了，都给她打肿了。她揉了揉自己的后脑，发现除了疼和眩晕之感外，自己并没有什么异常，这才愤愤的站起身，狠狠拍了拍身上的土。
诶？这是什么东西？硬硬的。
她皱着眉从怀中掏出一个丝帕系成的小包袱，摸起来里面包着的都是一颗一颗的东西，丝帕上还绣着红豆花。她将丝帕打开，摊开在掌心处，啊，原来是红豆。
我带这干嘛？这……是我的东西吗？
这手帕还挺好看的喔！可是这样就不能用了啊。
她盯着手中的红豆，站了一会儿，不知缘何而起，看着这些红豆她只觉得难过，无比的难过。这些红豆仿佛散发着一种特殊的气息，这气息环绕着她，让她有种莫名的亲切感，而这种亲切感从眼里流进心里，那滋味竟是悲伤。
有一些陈年旧事，似是夹杂着这悲伤随风而去了，叫她无力抓住，而个中原委故事，细细想来竟是一片空白的。一股不明的意味涌上心头，四周的空气就像是生病了一样，不断下沉，她觉得自己有些呼吸困难，心就像被不断收缩的渔网困住了，勒的人生疼。
脸上凉凉的，她抬手摸了摸，发现自己竟然流泪了。她皱着眉擦干泪痕，将红豆像刚才那样包好收起。
我怎么了？……为什么会哭呢？
是风吹的吗？还是疼的？
一定是疼的。
回去的路上，郭芙蓉一直在想自己为什么会在怀中揣着红豆出门，她回忆着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早起读书、打坐、见日光正好出门闲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然后就被人打了……没有其他的了啊？早上确实是回房拿过钱，但是也没有拿过这个啊？真奇怪。
“咕……”郭芙蓉低头看了看自己不争气的肚子，饿了。她伸手想摸荷包，却发现，本来应该挂着荷包的腰间此刻空空如也。
定是叫那几个没人性的乞丐偷去了！啊不！是抢！
她越想越气，决定打道回府，先吃顿饱饭，再好好练功！心下暗暗发誓，若是下次出来行侠仗义，绝对不能再这样了！被对方打晕了还被抢了，这说出去，有多丢人啊……绝对不能让三师兄知道，不然他定会嘲笑我的……
郭芙蓉悄悄的从后巷角门绕回自己院里，一进院门就看到了小青，她急忙摆手招呼小青过来，轻声道：“小青啊，你先别声张，快去帮我打水，我要沐浴。”
小青看见一身狼狈的郭芙蓉，本想惊呼，好在被郭芙蓉及时拦住，她压低声音道：“小姐！您这是干嘛去啦？跟谁打起来了吗？”
“说来话长，你快去先打水吧。”
“好嘞，小姐您在屋里等等我，马上就来。”
只片刻功夫，小青已伺候着郭芙蓉沐浴完毕，在更衣时她将小姐平时带在身上的那包红豆很自然的揣进干净的新衣服里，郭芙蓉看着她的动作，不禁发问：“小青，这东西，是你给我揣进来的？”
“啊？小姐您这是从何说起？这红豆您不是一直都带在身上的吗？”她一脸坏笑的看着郭芙蓉，抬手拍了拍那红豆所在的位置，“这，不是您的定心丸嘛～”说罢还鬼精灵似的眨了下眼睛。
这丫头怎么说话奇奇怪怪的，“我没事儿带它干嘛啊？再说……我看着它……总觉得有些难受……”她抬手摸了摸受伤的后脑，疼。
“小姐，您莫非是，睹物思人？没想到我们小姐也到了开窍的年纪咯！”
“我思谁？我思谁？啊？你这丫头就是讨打！”
郭芙蓉说话间便扬起手掌佯装要打人，小青一边笑一边求饶，急忙端着东西跑出了房间，留下郭芙蓉一个房中凌乱，怎么也想不明白的她，胡乱的将今天发生的所有奇怪的事情都归罪于那几个乞丐。
……
“女儿给娘请安。”
“芙儿快起来吧，来，坐这儿。”
郭夫人拉着郭芙蓉往自己身边坐，她一手抚上女儿的头，只听“嘶”的一声，是郭芙蓉倒吸一口冷气，她这才发现，女儿脑后有一个好大的包。
“芙儿！这，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起了这么大一个包啊？啊？！”郭夫人急得不行，转过头对下人们一通斥责，“平日让你们好生伺候着，你们全当耳旁风！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去请大夫来！”
“娘，不怪他们，我没事的，就是不小心摔倒了，可能碰到什么地方了吧，没跟您说是不敢劳您挂心。”郭芙蓉眨巴着大眼睛，尽可能让自己保持正常的表情，她晕得难受，现下是在硬撑着不叫人看出来罢了，这一下打得真是不轻。
“你这孩子！如今也大了！怎么还大大咧咧的，连路都走不稳了吗！磕坏了怎么办！罚你半月不许出门！在家好好练习仪态！”郭夫人一面心疼一面生气，她看得出来女儿没有说实话，这丫头指不定在外头做了什么好事，伤了自己，唉……再过两年都是要婚配的年纪了，女儿如此不稳重可怎么好？
听到自己要被禁足了，郭芙蓉立刻求饶：“啊？娘，我真的没事的，求您别生气了，女儿日后一定好好修习礼数仪态，您别禁我足好不好，求您了！”
“求你娘也没用！”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郭芙蓉知道，这是爹回来了，抬眼只见郭康步履生风，黑着脸走进来。
“女儿给爹请安……”郭芙蓉自知理亏，音量也越来越小，低着头并不敢看郭康的脸。
“依我看，半个月还是轻的，我和你娘本以为你近日愈发上进是转了性了，今日可见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次定要你长长记性”，郭康转过头对身后的小厮们厉声道，“平安喜乐，你们四个负责看住她。小青，你负责每日给她送水送饭。”郭不敬话毕便走进里屋，不再多说一句话。
不出半个时辰，大夫即来问诊，把了脉查看了患处后，郭芙蓉就在母上大人的注视下乖乖的回屋开始禁足了。
“大夫，您看，小女这伤无大碍吧？”郭夫人关切的问道。
“令千金这是由损伤导致的晕厥，但症状略有些复杂……”
看这老大夫欲言又止的样子，郭夫人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她强迫自己稳住：“您但说无妨。”
“一般来说，血瘀不通，神窍闭阻，以通窍、降浊二法医之即可。但令千金似是晕厥时间过长，而伤及部位又比较特殊，以致神窍难通……”
“大夫，您只告诉我怕不怕，可有大碍？”郭夫人听的迷迷糊糊，只好打断，这神窍难通是啥意思啊？女儿现在看着不是好好的吗？
“郭夫人莫慌，令千金贵体并无大碍，按此方服药，不出两个月头晕呕吐等症状即可痊愈。但毕竟是脑部受损，看她的症状可能会出现短期的记忆丢失。”
“记忆丢失？这是何意？短期又是多久？小女的情况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啊？”
“您莫慌，老朽也只是说可能，并不敢肯定令千金缺失的是哪一部分的记忆，可能是某个人也可能是某段时间，比如儿时的某一年或者某一月。至于期限，少则一两月，多则……三五年也未可知，这都要看她的命数了。”
“三五年，这……”郭夫人面露难色，心中不禁为她可怜的女儿发愁。
“唉，若能恢复，便已是很好，还请您和郭大人放宽心，让令千金安心服药罢。”
“多谢您。”郭夫人一面打赏一面往外送客。
“您请留步，老朽告辞。”
送走大夫后，郭夫人立刻吩咐小厮抓药来煎，煎好的药被马不停蹄的送至郭芙蓉榻前。
“诶呦我的小姐，您就别为难我了，您不喝光它，我没法去给夫人回话儿啊。”管家嬷嬷一手端着盛药的青瓷碗，一手捧着糖渍的桃片，陪着笑脸儿，十分恳切地看着郭芙蓉。
“那……嬷嬷您放下罢，我会喝的，到时候叫小青去回话。”郭芙蓉想方设法的要把这老嬷嬷哄走，她也不是诚心戏耍人，只是这药，这药……看着就叫人好生不适，本来好好儿的，闻见那药味儿反倒招得她一阵干呕。
“诶呦您就疼疼我们罢……”老嬷嬷可怜巴巴的看着她，倒叫她动摇起来。
郭芙蓉知道，她也不容易，今天自己若是没吃了这药，定是要连累她挨上一顿骂的。不就是喝药嘛！我可是芙蓉女侠！怎么能怕苦呢！她闭了会儿眼，咬咬牙，似是下了决心。磨蹭了一会后，她睁开眼睛一手夺过那药碗，端起来一饮而尽，另一手抓过桃片快速塞入口中，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要说这药其实不是很苦，只是那味儿怪得很，让人受不了。郭芙蓉快速咀嚼着口中的桃片，希望能赶紧驱散口中的怪味儿。
“多谢小姐！”老嬷嬷欢欢喜喜的端着碗出去了。
“小姐……您没事儿吧？”小青眼中满是关切，她家小姐自小身体就好，这还是头一次喝苦药，那红了眼尾的模样看得她好生心疼。
“我没事儿小青，刚刚咽的有些急了。”
“可您都哭了……这还没事儿呐？”从小到大，她还没怎么见过小姐哭呢。
“我这是烫的，别担心我了，啊～”郭芙蓉笑得一脸没心没肺，上次去堂妹家玩，看堂妹喝药喝得哭天喊地的那样，她还以为这中药汤子得有多苦呢？喝之前她还担心自己会被苦死，可现在她觉得，喝药好像也没她想象的那么难啊。
“下次您慢点儿喝罢，我给您备上一大碗冰糖，多苦都不怕。”听见郭芙蓉的话，小青心下松了一口气。她之前从夫人那里得知小姐可能会失忆，心中又是难受又是自责，从此她便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好好服侍小姐，寸步不离。
“那个……小青啊，你有没有觉得，我哪里不对劲？”
“没，没有啊，您怎么这么问……”小青别开了郭芙蓉询问的目光，有些心虚的低下头。
“我是总觉得我忘了点什么事儿，还挺重要的！可是我怎么想都想不起来，稍微用点儿脑子吧，就开始疼……啊，你看，就像现在，又开始疼了。”郭芙蓉抬手扶额，用力的在太阳穴处揉着。
“小姐，您头疼就别想了，睡会儿吧，说不定一觉醒来就想起来了呢。”
“……也许你说的对，我现在就睡，立刻马上睡！”话毕郭芙蓉便躺下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
这是什么地方，好多雾，什么都看不清。这是……一座山吗？
我怎么会来这里？我好像有什么事情没做完？
我……确实是有事要做的吧，可是到底是什么事呢？
雾淡了……不，我还不想离开！我还有事没做完！
不，雾不要散！
“不要！”郭芙蓉猛地睁眼，只觉周身的浓雾一瞬间即散去，她坐起身看着慌忙赶来的小青。
“小姐！小姐！您怎么了？做噩梦了？”
“没有，我只是梦到一个地方……”郭芙蓉思索了一下，而后抬手向着桌案的方向，一面吩咐道：“小青啊，劳你把我这段时间看过的书，抄过的文字，写过的笔记统统拿给我。”
“是，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