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别时容易见时难（贰）
说话间，此二人便离开落脚处向城外走去。好巧不巧，白展堂此行的目的地正与郭芙蓉一致，只是郭芙蓉要比他早上两日启程，这两个人在全然不知的情况下又在往一块儿奔了。前往大同府的途中，白、姬二人颇为疑惑，这一路按道理来说应该有不少他们同道的弟兄，可自打他们上路就没见过有贼来认门儿。这两日眼看着接近山西境内了，更是连一张通缉令都看不到了，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说，这大同府新来了个厉害的捕头？
“你说，这是咋回事儿呢？”白展堂眉头紧锁，思考着心中疑虑。
“老白，你别想那么多了，干咱们这行儿的哪有个固定地方儿啊？说不定弟兄们是想图个新鲜，转移了呢？喝酒喝酒！”
此刻，白、姬二人正在几日前郭芙蓉曾去过的那个酒家喝酒。这家无名无姓的酒馆看上去虽不起眼，可却是山西境内黑白两道的中立地带，是唯一可以让江湖上各个门派和谐相处的地方。凡是江湖中人来到此地，就算是遇见了死对头，也要暂且放下仇恨，保证大家相安无事。正因如此，这个酒家的客人也是鱼龙混杂，也经常会有人在这里谈论一些有关朝廷或者□□上的消息。你只消点上一壶酒，在此处坐上半日，便可知晓不少江湖中的小道消息。
“要不咋说你傻呢？转移还能集体转移？你这盗神咋选上的？是不是和你竞争的那几个人，头天晚上全跑肚拉稀了？”
“诶？可不带人身攻击的啊！那你说咋回事？”
“我上哪知道去……看来这关中，不好闯，咱俩得小心行事。”
“反正甭管是谁，也别想拦着我‘拜访’财主们，嘿嘿！诶老白，你看咱先去哪家？我看大同薛家不错，咱……”
“嘘，别说话。”
“咋啦？薛家人在这呢？”姬无命疑惑的看着白展堂，见他没有做声，低着头，像是在仔细听着什么，便也收了声。
白展堂方才无意间似乎听到有人在说“盗圣”，他立马警觉起来，环绕的真气使他耳聪目明，只听得坐在角落的二人在对话，一人道：“不知道盗圣他老人家是招谁惹谁了，那天我碰见个小个子，凶神恶煞的跟我打听他，要不是我机灵，现在也进了号子了。”
“小个子？谁啊？干啥的？你再说说，我好有个防备啊。”
“可能是新来的捕快？瞧着他脸生，那天应该是穿的便衣，可能还没上任吧”，只听得那人顿了一下，而后语气便愈发愤怒，“这小白脸儿下手太狠了，好家伙上来就踩我！没想到他人那么瘦，劲儿还挺大，哦！他还拿了那么长一把剑架在我脖子上，我现在还记得那铁冰凉冰凉的，就挨着我的肉，啧啧啧……之后更是过分了，一掌给我从房顶上打下去了！就在这个酒楼屋顶上！吓得我半死，我还以为我这条小命儿就此便要交代到这儿了！”
“兄弟，你这都能逃了啊？厉害啊……”
“那可不，也不知道这小捕快是要查什么大案，拽着我一直问盗圣和葵花派的事儿。”
“你都告诉他啥了？”
“我当然是知道什么说什么了！我把我在葵花派当厨子那老乡告诉我的事儿全跟他说了……保命要紧，盗圣他老人家会理解我的。”
我理解你，我去理个发回来立马肢解了你！说出卖同行就出卖同行？怎么一点儿原则都没有呢？
只听得那人接着道：“你说这小捕快要是抓着盗圣了？那不得立马升官发财？这么论起来我还是他的恩人呢！”
“我说您还得意呢？他上次让你跑了，下次肯定送你进去！”
“我知道，这不开个玩笑嘛～我还是趁早儿换个地方折腾吧，我跟你说，前一阵儿就有兄弟告诉我说有个新来的专门跟咱们过不去，看这情形这一路上的通缉令都是这小子办的……”
完了，这人八成就是冲我来的……我说一路上没看见通缉令呢，原来是都叫他给一锅端了，下手这么狠不是葵花派就是六扇门的。
听完二人的对话，白展堂只觉得双腿发软，他面色惨白，冷汗直流，端着酒杯的手也在控制不住的发抖。他抖着手将酒送入口中，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老白，老白你咋啦……听着啥了吓成这样……”
“小，小姬，有人调查我……”
“谁？谁调查你？调查你干啥？”
“不是六扇门就是葵花派……很大的可能是葵花派的，如果是六扇门的那应该连你一块调查才对，可听那人的说法，这个人只问了盗圣没问盗神……可是这事儿我和我师父都说过了？怎么可能这时候有人要抓我回去呢？”
“老白你说的啥？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啊……”
“难不成是六扇门的人？之前宫里那侍卫说了六扇门和葵花派相互敌对，难道说葵花派已经被六扇门拿下了？我出身葵花派这事儿追风知道，可他应该还不知道我就是盗圣吧……”
“老白，老白？你咋神神叨叨的？”
“小姬啊，咱先消停一阵儿吧啊，你就先别惦记啥薛家财主了，把这阵儿挺过去，往后你想去谁家你随便挑！”
“有这么严重？就算是他们想抓你那也得打得过你啊！”
“六扇门倒还好对付，要是葵花派，那就难说了……听哥的，咱先消停两天，找个小地方儿躲两天。”
“倒也是啊，那就先依你吧，这说话儿就到七侠镇了，小地方，符合你的要求。”
“那就先在七侠镇落脚。”
二人确定了落脚地点，便不再耽搁，匆匆赶往七侠镇。途中他们一直保持低调的姿态只顾赶路，终于在三日后抵达了七侠镇。
……
却说这七侠镇，是个民风淳朴，生活富足的小镇，只不过因为太过平静所以基本上无人注意，看起来竟是个游离于江湖之外的地方了，颇有点儿世外桃源的意思。哪个捕快要是运气不好被分到了七侠镇这地界儿，那他这三五年之内就别想有啥作为了。
此番白展堂和姬无命的到来，怕是会打破这个默默无闻的小镇原有的平静。这不，他俩刚一来便碰上了个新鲜事儿，一个新娘子坐在一家客栈门口大喊大叫的，正被两个小捕快为难。
白展堂一打眼儿便看上了那女子缀在腰带上的夜明珠，这两天太过低调，自己这兄弟又一直手痒想做一票，他眼珠一转便计上心头。他本想见义勇为一把，充个好人，趁机拿走那颗夜明珠，可没想到小姬这坑货，愣说他是这女子的夫君……这完全不在他的意料之中。谁成想那女子一听夫君二字，便急吼吼地往他身上扑过来。白展堂吓了一跳，可他也不能多说什么，只好默不作声的推开。此时他已是骑虎难下，只好硬着头皮装作是这女子的夫君。
在门口闹腾了一会儿之后，这事儿总算是暂时平息了。姬无命将那两个捕快引到了官道上，而白展堂却被这新娘子一起拽进了身后的一家客栈中。
这家客栈名为尚儒客栈，从外面看上去倒还算过得去，但里面却脏得可以。掌柜的是个只知道读书的穷酸书生。几番纠缠之下，白展堂得知，这新娘子出身于关中龙门镖局，乃是龙门镖局的大小姐。她的夫君正是嫉恶如仇桃花剑，衡山派掌门莫小宝。白展堂心中打起了退堂鼓，这一票实在不好做，可是看到那几大箱嫁妆，想到小姬有事没事就跟他叨叨想干一票，他又觉得他还能再坚持坚持，便硬着头皮与那新娘子套起话来。
可这新娘子不知道是饿傻了还是本来就记性不好，看见白展堂的脸之后，不仅没有怀疑他不是自己的夫君，反而开心的以为是他变样了，一张脸都乐开了花。吓得白展堂一颗心在胸腔里上蹿下跳的，借着去厨房做饭的由头，好不容易才让这女子不再跟着他了。可谁知等他再回到客房之后，那女人身边就多了一个孩子，那孩子竟是死去的莫小宝的亲妹妹莫小贝，他就这样暴露了。最后他还是撒了个谎，诨说自己是报恩之人才勉强脱身，从客栈二楼的后窗跳下，与姬无命汇合。
“小姬，咱快走，离开这个镇！”白展堂一见着姬无命，不等对方说什么，抓起他的胳膊就要走。
“诶？那夜明珠和嫁妆你不要了？！”
“我肯定不要了啊！你知道这是谁的婚礼吗？！”
“谁的啊？”姬无命一脸不耐烦道。
“那女的是龙门镖局的千金，她夫君是衡山派掌门莫小宝！万一衡山派的人寻来了怎么办？”
“这你放心，衡山派都完蛋了，闹内讧闹的不剩几个人了。”
“你听点劝吧行不？这事儿不是那么好掺合的，现在外头还有人等着找我麻烦，你不走我可走了！”
“你怎么回事儿啊？要撤伙也不能这么快吧？之前还是你说的要拿那夜明珠，现在又畏首畏尾的了……”姬无命甩开白展堂的手，瞪着他道。
“要不是你天天跟我叨叨想干一票，我能看上那夜明珠？就那么大点儿，比它大十倍的我都见过！你不走拉倒！”白展堂见自己说不通他，便转身离去。
姬无命见此情形，歪嘴一笑：“你要走就走！今儿这夜明珠老子拿定了。”他看着白展堂转身没入巷尾，也不做挽留，回身进入客栈。
白展堂独自走在离开七侠镇路上，他之前看了地图，记得这附近有个叫十八里铺的地方可去，他本打算在天黑之前赶到的，可此时他却驻足在路中央。回首望去，冥冥之中，他竟感到心中有些许不安，似是有什么事要发生。自己这兄弟的性格他很了解，从来都是心狠手毒好走极端，做事又极为干净利落。此番若他就这么走了，这一客栈的人八成是凶多吉少了，更何况那女子娘家是龙门镖局……就为了银子，搭上几条人命，让自己的双手沾满鲜血，这不值。
我不能就这么走了，不能让小姬做傻事儿。
白展堂已经做好了会和姬无命决裂的准备，他早就知道自己与姬无命并不是一路人，在很多事情上他们的选择都不同。可尽管如此，他也不能看着姬无命错得离谱，变得像他师父公孙乌龙一样罪无可恕。此时的白展堂并不知道，自己的一念之仁却偶然间救下了落难的郭芙蓉，也使这家客栈幸免于难。多年后他再次回顾这段往事，只觉那冥冥之中得不安乃是天赐之幸，而转身回到客栈，便可以说是他这一生中做出的最正确的一个选择。
下定决心之后，白展堂便立刻转身奔回客栈，谁知他刚赶到这客栈的后院门口，就看见姬无命正在往井口塞人，是那个只知道读书的客栈掌柜。
“住手！把人给我放下！”白展堂立马上前制止姬无命的进一步动作，他一把将那客栈掌柜夺下放到地上，指着姬无命质问道：“你这是干啥呢？啊？”
“我的妈……老白你吓我一跳！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后悔啦？”姬无命理直气壮的挺起胸膛，双手叉腰，一脸奸笑的看着他道，“我当然是帮他一把了，人生苦短，我早早送他去极乐世界享清福……先别说了，厨房还躺着一个呢，你快帮我搭把手。”
“厨房？还有一个？”白展堂剑眉倒竖，被气得眼冒金星。
他强忍怒火推开厨房的门，却怎么都没想到，会在这里却见到故人。
我，我不是花眼了吧……
白展堂用力的揉了揉眼睛，再次睁眼望去，看到厨房满是尘土的地面上仰面躺着一个身着男装的女子，玲珑有致的身材包裹在一身青灰色的长袍下，她看上去有些痛苦，双唇褪了血色，柳眉微皱，清秀的脸上沾染了一些尘土，几缕碎发随意搭在额前，看样子似乎是经过了一番打斗。
芙儿怎么会在这儿？！难道我不在的这一会儿，她跟姬无命打起来了？？
此刻躺在厨房地上的人正是郭芙蓉。一炷香之前，她推开了客栈的门，本想着今晚便在此处住下，谁知一进门便撞见了姬无命正将倒在地上的客栈掌柜往后院拖，她便知此人定是恶人。二话不说，郭芙蓉立即长剑出鞘，与姬无命打了起来。在与他过了几招之后，郭芙蓉便觉得体力不支，渐落下风。她已经有几顿没有吃过了，而对手又是个身高八尺的大汉，只见那人下手又快又狠，打得她四肢生疼，十招之后她便只能忙着招架，毫无还手之力。好不容易逮住个机会，她运掌朝着那人的当胸打去，只可惜现下真气不足，她的惊涛掌未伤得姬无命分毫，反倒被对方从背后偷袭，一个手刀便放倒了她。
白展堂来不及多想，立刻单膝跪在郭芙蓉身侧，伸手向她颈间探去。她的脉搏依旧有力的跳动着，只不过在颈侧处有一道青紫的痕迹，并无大碍。
自从上元节与她一别，白展堂便将自己的思念深埋在心底。他不敢想起她，只有在深夜独自一人的时候，他才会静静的感受着那如潮水般袭来的思念。他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将她放下，所以每当夜晚来临，他都会在心中默默地祈求上天，祈求那位花神娘娘保佑她平安快乐，也曾大胆奢求过有朝一日自己能够再见她一面。可他没想到，这次他的愿望竟实现的如此之快，更让他想不到的是，这一次他们居然是以这样的方式见面的。
白展堂此时怒火中烧，这姬无命胆子也太大了些！杀人杀一个还不够，还要两个都杀掉？幸亏他回来的早，不然，芙儿岂不是要变成这井中冤魂了？
不做它想，白展堂扯下旁边搭在灶台上的一块布铺在地上，在一头放了些稻草。接着他将郭芙蓉打横抱起，小心翼翼的将她放在上面。他看着她，素日沉静的双眸中浸满了心疼的意味。他抬手抚摸她的额发，那动作极为轻柔，似是害怕将她惊醒。
她瘦了很多，这些日子一个人出门在外……一定受苦了吧，傻丫头……
此时她就静静的躺在这里，可白展堂仍然心有余悸，他险些便与她阴阳两隔。他不敢想象若是郭芙蓉就这样去了，他会作何反应。会杀了姬无命为她报仇吗？会从此一蹶不振吗？还是会做出某些更可怕的事情？幸好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不然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他的目光流连在她的脸上，心中暗暗发誓，从今以后无论身处何方，他都要跟着她，保护她，就算她恨自己也要这么做。他无法设想也无法接受任何一种郭芙蓉遇难的可能，所以这次，他一定要留下，留下来对付姬无命。白展堂知道自己与姬无命早晚会有恶脸相向的一天，可他却未曾料到，这一天会来的如此之快。
“姬无命，你给我记住，你是飞贼，不是杀人犯。”白展堂阴沉着脸，面无表情嗓音低沉的对姬无命说着，他的声音毫无感情，额角的青筋无时无刻不在昭示着他的愤怒。
姬无命看着白展堂脸色，便知道他这次是真的生气了，急忙解释道：“你先别急嘛，我这也是没有办法啊！主要是他俩见过我，我知道你不想惹事儿，这俩人算我的还不行嘛……”
“见过你的人多了，我还见过你呢！”
“白展堂！你啥意思啊？！”这大哥是不是气疯了啊？因为这威胁我？不至于吧？
“我只是提醒你，注意你的身份，一旦杀了人，你就没法停下来了……”
“你如何知道我停不下来？？别以为你很了解我！”姬无命的目光越发犀利，他盯着白展堂，嘴上分毫不让。
“因为你和你师父是一类人，再这样下去，你的未来就会和你师父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