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细雨湿衣看不见（贰）
“太抠门儿了……”楼下的两人异口同声道。
“切！”见掌柜的上了楼，郭芙蓉便也没心思同白展堂继续拌嘴了，她斜眼撇了他一下，便也往楼上去了。
这傻姑娘，也不怕冻着自己……
白展堂见郭芙蓉有所动作，便知她这是要去屋顶坐着。他赶忙熄了油灯，检查了一下门窗是否关好，也跟着往楼上去了。
“你来干嘛？我可不想再跟你吵架了……”郭芙蓉见白展堂跟着来了，有些惊讶，抬眼望着他道。
“知道，你放心，我不打扰你。”说着，白展堂便坐到了郭芙蓉旁边，他的位置离她不远不近，见她没有往旁边挪的意思心中便知，她并未将方才的那一番争吵放在心上。
见白展堂坐下后并无话说，郭芙蓉便收回目光不再理他。她从怀中掏出爹送的那支玉笛，用手指细细摩挲着笛身，眼神中是少有的温柔。那玉笛在月光的照射下通体碧透，愈发衬得她十指纤纤，宛若葱削。
“想家了？”白展堂柔声问道。
“原来你也会好好说话啊？”郭芙蓉歪着脑袋看着身旁的人，勾了勾唇角。这个把月来，他们之间要么是你一句我一句的怼来怼去，要么便像在后院劈柴时一样都不出声，像这样平静的对话倒是难得。
对方不置可否，但郭芙蓉看见了他微微上扬的唇边。她抬眼望向天空，就像同认识许久的朋友聊天一般说道：“嗯……我想我爹，我娘，小青和师兄们。明明几个月前刚见过，但就像过了好久一样。”
“我也……想我娘。”白展堂低下头，他声音很轻，但是郭芙蓉还是听见了。
说完，白展堂愣了一下，不知为何自己竟会提起对母亲对思念。方才听闻郭芙蓉的话，他便想起了自己那苦命的娘，他没有一刻忘记过，只是在外人面前他从未提及娘亲罢了。他不甚理解郭芙蓉所说的，几个月不见是何滋味。毕竟他与白三娘已有数年未见，娘亲也再没给过他任何寻找她的线索。
“你娘？从没听你提起过。”在郭芙蓉来到客栈的这几个月里，她从没有听白展堂提起过任何一件有关他过往的事情。她心下了然，他就是当年那个盗圣白玉汤，可关于他这个人的事情，她却是一概不知的。郭芙蓉这才意识到，其实她面前的这个人，很是神秘。可有时他在自己面前好像会露出平时大家看不到的一面，就比如现在。像这样的多愁善感，是她从来没见过的。
“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久到我都记不清日子了”，话至此处他抬起头，望着天上的月亮，而后叹了口气道，“不知道她现在在哪？是生是死？”
郭芙蓉朝着白展堂的方向望去，月色皎洁从空中散下，为他的侧脸覆上了一层银色的光晕。她看得出来，他在克制，克制自己的情绪，克制自己的回忆。那多半是不太好的回忆，她想。因为他的眼神是那么的悲凉，仿佛那些快乐的记忆都离他很远。这让她想起了与白展堂初见的那天，万家灯火通明的上元之夜，他站在河边，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看着她，但那与今晚的他是不同的。郭芙蓉望着他，一时有些没了主意。
还是头一次见他这么低沉，我该说些什么呢……
“那你爹呢？他一定和你娘在一起吧？你放心好啦，你爹他老人家一定会保护你娘的，说不定二老过得比你还要舒坦呢！”郭芙蓉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想伸手拍一拍他的肩膀，可却未曾动作。她见不得别人难过，尤其是见不得像白展堂这样的人难过。他应该像他们初见时那般潇洒，嘴边永远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那才是他应该有的样子，郭芙蓉心想。
白展堂侧过头看了看身边的姑娘，轻笑了一下。她还是从前他所认识的那个小姑娘，他的芙儿最是心地善良，从来见不得别人难过。恍然间，他仿佛看见了八年前的那个她，当时他们两个也是这样坐在一起。那是她第一次拥抱他，小小的身体柔软又温暖，带着甜甜的香气。那时的她并不懂得拥抱的意味，只是单纯的想让他开心点。现在的她依然有着一颗温暖的心，只是……
要是，这一切能回到从前，该多好啊。
“喂，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郭芙蓉见白展堂冲她笑了笑，还以为是方才自己的劝慰令他轻松了些。可那人只是笑了笑便低头不语，神情也愈加凝重，之后便是半晌沉默。郭芙蓉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她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那人的膝头，小心翼翼的询问着。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若是真的如你所说，我爹还在我娘身边，那我倒是安心了……”
听他这意思，他爹好像，也是不知所踪啊……完了完了，郭芙蓉啊郭芙蓉，你说话之前怎么不过过脑子呢？爹跟你说了要三思而后行！难道都忘了吗？
郭芙蓉十分后悔，自己怎么那么口无遮拦？方才白展堂只提到了他娘的时候她就该清楚的，只是现在想收回那些话，已然是来不及了。
她有些懊恼的闭起了双眼，在心中暗骂了自己一通，随后便立刻转过头来道歉：“那个，对不起啊……我刚刚说错话了……”她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低着头冲他嚅喏道，“我不是有意的！你别放在心上，你也知道我有时候说话不过脑子……”
“不知者不怪，这怎么会是你的错呢。”白展堂笑了笑，然后便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样，顿了一下，说道，“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郭芙蓉吗？居然会道歉？”
“？”郭芙蓉闻言立刻抬起头，只见身旁那人一双剑眉轻轻上挑，标志性的笑容又挂上了唇边，和平时那个嘴欠得要命的他毫无二致，仿佛此前那个消沉的他是个冒牌货。
“你，你这么快就不难过啦？”郭芙蓉讶异道。
“咱们铁骨铮铮的芙蓉女侠好不容易服一次软，那我当然得买账了。”
“呵，呵呵……”郭芙蓉嘴角抽动，她有些无语，尴尬的笑了笑，而后皱眉盯着白展堂。
她觉得自己真的看不懂这个人。在她眼中，白展堂好像有无数面，那年上元夜忽然出现的他是那么神秘，而两年后在客栈重逢时见到的他好像又改变了许多。来到这客栈的几个月以来，他有事儿没事儿便要与她拌嘴，可想来自己也未曾认真恼过他。
可今夜的他却又不同于往日。郭芙蓉不明白，眼前的人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岁，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变得这么复杂，就好像无论何时，他永远有令你琢磨不透的一面。
他都经历过什么事啊？
“到底哪一个你才是真的你？”郭芙蓉眉头紧锁，看着白展堂问道。
“你说呢？”这丫头问的什么问题啊？
“我怎么会知道？你这么老奸巨猾，看来以后我要离你远些，免得被你带坏了。”
“被我带坏？我跟你说，你应该多跟我待在一处，说不定时间久了，你的脑子也能变得好用些。”
“一天不损我你会死吗？”
“这句你刚在楼下说过了！是不是记不住了？”
“啊？我，我说过吗？什么时候……”
“你看你看，我没损你吧，我这是在陈述事实，你这记性确实是挺差，可能你自己不知道。”
“排山倒！”“葵花点！”
“算了……我可没学过一阳指，也没心思跟你吵架。”说罢，郭芙蓉拿起手中的玉笛，将它横在胸前，摆了一个吹笛的架势。
刚才的一番“争斗”让白展堂的心情好了许多，他挺起胸膛长呼了一口浊气，似乎将方才的情绪一下呼了出去。他抬眼望了望天空，只见繁星点点缀在深色的夜空中，叫人心旷神怡。
“你会吗？”白展堂问道。他微微一笑，方才转眼见郭芙蓉将那支玉笛拿起但迟迟不动，便知她是有心吹笛却能力不足。
“我不会啊，但是我喜欢。”郭芙蓉答得坦坦荡荡，笑得没心没肺。她闭上双眼，脑中回荡着凉州曲的旋律，心想那年在大明湖上，她没见着吹奏此曲的乐师，真是太遗憾了。
“给我。”白展堂手心朝上，伸到她面前。
“给你？你要干嘛？”
“给你露一手儿。”
“你还通音律？……真的假的？”郭芙蓉半信半疑地将手中的玉笛递给了白展堂。
“想听什么？”白展堂将玉笛拿在手中，试了试空洞间距，只觉得甚是趁手。这玉笛通体泛光，触手生凉，想必质地非同一般，不是珍奇便是神兵。
“嗯……凉州曲！”虽然不想承认，但是郭芙蓉无法否认，她还是隐隐有些期待的。
“好。”白展堂微笑着，将玉笛横在唇边。呼吸之间，只闻得悠扬的笛声阵阵传出。其实在郭芙蓉将这玉笛拿在手中时，白展堂便知她是想听凉州曲了。那是她最喜欢的曲子，但是一直都学不会，这是八年前她在悬崖边亲口对他说的。
郭芙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她瞪大了双眼，张着嘴，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白展堂吹出了凉州曲的旋律。玉笛由于质地的原因，吹奏起来本就不如竹笛动听，她这支玉笛虽取材极为稀有，但作为乐器与竹笛相比仍有差距。可如今这笛音却甚是清脆悦耳，听起来与竹笛毫无二致，可见吹笛之人内功了得。若不是亲眼所见，她根本不会相信这曲子是白展堂吹奏出来的。
音律声声入耳，郭芙蓉觉得自己越来越沉醉其中。她开始缓缓地摆动身体，她的头一摇一晃的，头上的步摇也随着她的律动轻轻地摇摆着。末了她一手抱膝一手撑脸，侧过头望着白展堂，只见那人骨节分明的手指正捏在碧绿的玉笛之上。他生的白皙，尤其是一双手，在月光下，白得泛光。
真不愧是姓白的，长得也白，她暗暗想道。和初见那时一样，他的头发在脑后高高束起，发梢随风飘摇着，指尖拂过，乐声扬扬，她便这样望着他出神了。
这场景，怎的好生熟悉？
倏尔之间，一段段记忆碎片涌入郭芙蓉的脑海。夕阳、断崖、笛声，还有坐在她身边的人。那人正拿着一支竹笛，吹的正是这首曲子。她看不清那人的面孔，这些记忆隐隐约约，又毫无章法的在她脑中肆虐着。
那人是谁？
“嘶……啊，唔……”
一阵剧痛铺天盖地般地向她袭来，霎时间，郭芙蓉觉得仿佛有无数的尖刺隔着头皮生生插入脑中，那种疼痛密密麻麻的一阵接着一阵，而且愈发剧烈。她只觉得自己犹如被钝器一遍一遍的击中，这使她无比痛苦。原本坐在房檐上的她此刻已经双膝跪倒，蜷缩成一团。她抱着头，用双手死死地按着额头和太阳穴，可这完全不起作用。全身的力气迅速被抽离，这使得她完全无法运气。颅中剧烈的疼痛让她无法端坐，甚至无法思考，仅存的意识随着周围的一切渐渐开始变得越来越淡。
好疼……什么也听不见，我是不是要死了？
她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眼前的人和物慢慢的染上一层光晕。恍惚中她看见白展堂起身，向她伸出双手。他看起来一副慌慌张张的样子，张大了嘴，似乎是在冲她喊着什么。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也许是出于本能，郭芙蓉没有拒绝白展堂的拥抱，在她失去意识之前，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那人的双臂紧紧环住。
不要让我躺在这里。
……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郭芙蓉突然发作的头痛让白展堂猝不及防，他发觉时，郭芙蓉已经疼得跪地不起。他试图与她说话，一遍又一遍的喊着她的名字，可她就好像完全听不见一样。无奈之下，他将真气融入声音之中，试图唤醒郭芙蓉的意识，可这也是徒劳。他看着她的身体慢慢变得无力，她的双手在缓缓下垂，他心道不好。
他大喊着冲向郭芙蓉，在她倒地之前接住了她的身体。她的额头湿漉漉的，仍有汗珠顺着她的脸颊流下。她额上的碎发被冰冷的汗水粘在一起，煞白的一张小脸儿上满是水渍，汗水顺着她尖削的下巴向下流进了她的衣衫里。她身上冰凉的触感令白展堂疑惑又害怕，他用手指轻轻地抹去了她额头和下巴上的汗水，而后打横将人抱起，立刻转身一跃而下。
我不在的这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会病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