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来3
从前的女儿,已贵为太子妃。
那些抱怨再也无法诉诸,跟在梅母身边三十年的嬷嬷看着梅母沉默。曾几何时,嬷嬷不止一次听梅母的自我开脱。明仁八年那次,太子妃与夫人母女情分已尽,这一点夫人何尝不知,却日日说她是她亲女的话为自己开解。那时嬷嬷眼见着夫人从悲切到惶恐再到平静,太子妃归来前夫人倒是实实在在在难过,跪拜佛堂,纵然知晓大小姐睡不好后便离了佛堂,那时夫人的难过倒是真切的,去大小姐那儿也提不起几分劲来。
二小姐回来时,夫人是惶恐的。
那时嬷嬷不知,后倒是将那日的情景知了个大概,府中无几人知晓那日的事,嬷嬷是从夫人的抱怨中知晓的,才确定夫人之前惶恐不安的缘由。这样的事,最后不归于平静,那也只能疯魔罢。
夫人会怪罪二小姐不给她赎罪的机会么,可,夫人,你何时承认自己有错。
她劝过,也不好多劝,夫人是不愿信也不愿醒。夫人半生倾注,为的可不是一个贤字,得老爷的一个宽慰的笑,得一句贴心话。周穰珍的话实在是诛心,夫人待二小姐的错处几日几夜怕也数不完,可待周穰珍连御史都挑不出错来。
一个外姓,在府中做大小姐。
换做别家,应当是穰珍小姐、周表小姐,如何是府中大小姐。
为周穰珍守着家财,每年的盈收也分毫未取,周穰珍十多年的嚼用皆由梅府出。到底是亲养儿,周穰珍出嫁时,还为周穰珍添妆。周穰珍十七岁出嫁,出嫁前三五年夫人手把手教导周穰珍家中管事,至于周穰珍的铺子太远,夫人还将临南两个铺子给了周穰珍。一介商贾孤女嫁入京中四品官嫡子,又是年少进士,若非是梅家,周穰珍何来这般际遇。京官嫡子、少年进士,哪一个都不是商户女可期的。
白水县看来的万贯家财,到了京城是那样不起眼。
落魄官家纵然低头娶商户女,多也不是嫡子的事,嫡次子娶得都得是巨贾。
周穰珍只能算商户女,而非巨商之女,落魄官家都是瞧不上她的。
梅府给了周穰珍近二十年顺遂,得了一句:侵占家财,不贤不慈不孝
如今二小姐已为太子妃,多说一个不忠,也未有差错。
都说二小姐能讨老夫人开心,从前那些逗趣都是给夫人的,那还是天真逗趣笑过之后又要说二小姐不懂事。
那都是十年前的旧事了。
此时她更愿夫人别悔了,是半生执念成空。
“戚然,我悔了。”
她双目失神,望着空空某处,像再也寻不得落点。
“夫人,何苦。”
悔有何用?早已是翻篇的陈年旧事。
“你说她会谅解我么。”
嬷嬷不语,世人只听片语便义愤填膺,太子妃是经历了十多年。
“夫人早些歇息。”
梅母闭眼,她只说一句罢,再无她意。
心中苦闷无处可诉。
有的事,连跟了自己三十年的戚然她亦说不出口。
太子的人传话问她,如何知晓太子妃有孕一事。
见了周穰珍的模样,她心中已有了计较。可这般的事,让她如何承受。穰珍是她一手带大的姑娘,哪有这样的心思。是一时想岔,梅母避开外人去寻养女,见她恹恹躺在床上的模样,眼就已经湿润:“穰珍。”
周穰珍半晌回神,看着眼前的妇人。
“穰珍。”她依然这般唤她,似不介意她言。
周穰珍闭上眼,她的头绪乱做一团,很多事都理不清,他人口中条条例例都是梅家夫妻待她的好,一个人待久了她竟有些恐慌,害怕自己会是他们的亲女儿,目光从妇人面上细细扫过,周穰珍双手紧捏,声音尖锐:“我是你亲女?”
“我的儿,从来将你当亲生女儿。”
周穰珍抓紧梅母的手:“那你去跟他们说啊,说我不是你的女儿!你知道他们都怎么说……”
梅母的手被抓得生疼,她抽不出手来,咬了咬牙将另一只手附在周穰珍手背上,眉目凄苦:“他们不信。”
手上的力道放松,床榻上的女人看着了无生机,梅母心中更悲,这是她疼爱了近二十年的儿,亲自抚养不假他人手。当年梅家还未有请乳母的惯例,本该由她哺育女儿,因收养粥粥,她舍了亲女。她担忧养女与她不亲,而藏雪到底是她怀胎十月,与她血肉相连的。
怀有三子,养女却是最亲近的,长子九岁便在外求学,幼子已由乳母养,临南临京风气与白水县不同,与幼子的相处还未有当年与长子的相处多。至于亲女……梅母只余叹息。
“穰珍。”梅母见不得养女心如土灰,“换一地过活,谁也不识得。”
周穰珍:“拿什么活?拿我的嫁妆?世人都道是梅藏雪的。还剩下什么,我拿得走那些钱财?”
“母亲,我再唤你一生母亲,你还不如好好想想梅家这样的名声,梅大人的官还留不留得住。”事到如今,梅母还当换一处就好过日子,二十多年的官夫人是白当的,还不如闺中少女通晓世事,上苍令她再来一次,是来看梅家夫妻的笑话,她亦认了,可为何她也成了这个笑话。
这样的奇遇,竟是笑话一场:“梅家私下给梅藏雪那么多钱财,她可有半分动容,你们辛苦筹谋终是空。你们在这儿用心良苦,她只当她自己受了苦,你离了亲女心有愧疚无尽补贴,而她眼里那都不过阿堵物。”
“什么钱财。”这不是穰珍第一次提起藏雪的嫁妆,当年藏雪入皇家,她的嫁妆虽抬数多,但多是充物,不如后来穰珍的嫁妆实在,“藏雪的嫁妆单子你亦是看过的,那些宝物还是皇子时的太子添上的,最值价的头面是她祖母留给她的,若没有皇子添的玉器珠宝,她的嫁妆还未有你……”
“别说了。”周穰珍懒得与梅母说,也懒得听,当年她倒是感激,她出嫁时家中比梅藏雪出嫁时富足,为她添了不少。到如今,她只觉得自己傻罢了。
梅母还是将来时的疑惑问出了口:“那日你怎提起太子妃有孕?”
“寻常关心妹妹,现来我是不够格的。”周穰珍自嘲。
*
周穰珍是在秋山岭寻到梅樾的。
梅母问话后,她对太子的恐惧更甚。她不愿与蛇鼠为邻,鼻尖残留着馊味,地牢的潮湿入她骨。梅家一刻她都待不下去,她要离开梅家,梅樾会带她离开。
梅樾不在家中,她便寻来。
他问她太子妃是在哪儿摔下山崖的,梅樾第一次用这样的眼神看她。眼中无她,心中亦无。倒也不是恨她,只是无意于她,梅樾恨的是他自己。周穰珍竟不知,梅樾这般在意他那个妹妹:“从小你对我的宠爱,也是假的?”
梅樾哑着嗓子:“是我的错。”
是他的错。
对她的好,原来是错。
周穰珍才知,人的心纵然成灰,也是能疼的,梅樾的话抽干她全身的力气,却也激起她生的渴望。
她冷眼看梅樾滚下山崖,望着那个狼狈的人说:“她是扭了才落下去的。”
跑起来一瘸一拐怎么也追不上马车。
梅樾没有理会周穰珍,他当个哑巴,抓住自己的脚踝让左脚脱臼,一点点向山崖下去。他只是皮肉上的苦,当年太子妃是被母亲姐姐抛弃,重山与山匪双重的生命威胁。
周穰珍在山崖下等梅樾,她还未见过梅藏雪当年的模样,她见到梅藏雪时干净得很。梅樾接骨时表情都没有变一个,身上的衣裳破烂,可惜天没有下场雨。
听到周穰珍说没下雨时,梅樾没答话。
梅樾爬了三天的山崖,第三天天空作美,送了一场雨。
至于周穰珍,无人送她离京,她便无处可去,比起梅家,她留在梅樾身边。
梅父的官职没有保住,周穰珍确实没有回梅家,她是在秋山岭被押走的,清点家财。
梅樾归家时,梅父梅母被抬回来,梅父受了二十板,梅母十板。梅樾的情况比梅父梅母更糟糕。
三日,梅母望着自己的儿,知他心底有了过不去的结。她无颜面对长子,这与女儿不同,在长子面前她从来是慈母。如今,长子的作为,是他的立场,他知她是错。
“穰珍呢?”长子的目光望来,梅母仓皇开口,话落便收不回。
她不该提穰珍的,只是不知如何与长子相处,多年的习惯哪怕遭遇重重折磨,面对外人软了骨头,对上最亲近的人,却一时难以揭下过往。
梅樾不解:“母亲,太子妃没了孩子时,在想什么?”
穿堂风过,杏花雨落,相对无言。
“这花是她为母亲栽的。”梅樾仰头,“却也不是真心,只想母亲别扰她。”
梅母也看着这几棵花树,无声落泪。
风吹花落,那句是我害她散在风中。
*
梅父趴在床上,浑身不得劲,已过不惑,身子到底不如少年郎。
二十大板,险些熬不过去,如今也不知要修养多久,他又剩多少的时间。
他不蠢,便不能再说太子妃是他亲女的话。
是真的又如何?
太子妃非梅家女,圣上都已知晓,他再无法说一句假。再者尚无定论时,世人信他的亦无几。
闭着眼,那些面孔那些质问那些言之凿凿,未有放过他的意思。
他认为世人荒唐,世人何尝不以为他荒唐。
太子妃非他亲女的证据,皆是梅家人所谓,桩桩件件。
说是静养,难得入睡,看见的却是长子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听见的却是养女诛心的话语。转眼,他这辈子的心血,尽毁。
没有飞黄腾达,也见不到子孙昌盛,几代读书,终有了功名,却又到了头。
上次见太子妃,是为周穰珍,梅父辗转又想起妻子的话,想起太子妃有孕一事,到了此时他还有什么不明白。
养女利用他妻,要入太子府,或让太子妃不得安宁。
若非她说有孕一事……偏偏还越过他,若是与他知晓,此事必当不会如此。
到底是一条命、皇家的命。
太子妃自此都未露面,其早已不顾父女之情。
他却无处指责。
她欠他们的尽已还清,又少了父女之名,真当是清白。
亲女成太子妃时,不予他提携,他也自亦清高,长子出息,前途可期。如今却无可期可望之事,长子去了秋山岭几日,心中必定难安。当时长子送养女去东宫,期将养女留东宫一段日子,如今想来,周穰珍真真……
梅家如珠如宝宠大的养女,是真怨梅家,而非是出事后的疯癫。
原一生至善,在那人眼中是至恶。
梅父面色苍白,气息不顺,连连咳好几声。
造孽。
造孽。
*
梅藏雪去了江南,先知们知晓的大团圆结局里,她没回过江南。
乘舟白水江上,顺流而行,漫无目的。边境的雪伤人,江南的水养人。到江南已是三月,从北至南晃悠悠花了两个多月,换成寻太子时的纵马弃马只需三五日。在边境时,她一度以为活不下去,可心里想要太子活着,他总是要活着的。
还好,他活下来了。
先知们言,他是个好皇帝。
而她也活下来,且不再有不顾生死的冲劲。梅藏雪到底珍惜这再来一次的命,命只有一次,跟先知们所言那般过活,不如她意。
不是她所求。
先知们所知的美满,于她而言太苦。
到了江南便知,一切都变了,那些美满被她搅得破碎。梅家真真身败名裂,他倒是想了个好法子,将她与梅家的关系撇清。若是从前,那真是松快,她竟不知还有这样的法子,她倒是没有他的果决。
这件事,梅藏雪是有一分感激的,再多的倒也没了。
到此,才是真正的无意。
她与他也算是轰轰烈烈,先知说他爱她成疯,而她未尝不是,愿为他生,愿为他死。回想起来倒有几分心惊,却也释然。
梅藏雪低头,她亦明白,他与她就该是断得干干净净绝不藕断丝连。
心中那些说不出的闷,在离了京,离了他之后再无。
“大姐,这枇杷什么价。”
“十五个钱一篮。”
陈鹰拿了一串铜钱,正三十个:“要两篮。”
枇杷与篮子一起过来,岸上这般的枇杷只五个铜板,陈鹰却不计较这几个铜板,岸上的没有篮子。
五月的枇杷鲜甜。
陈鹰跟梅藏雪说:“小姐,酒楼里做枇杷膏的枇杷五个铜板两斤。”
“没嫌你费钱。”
一眼被看穿心思的陈鹰嘿嘿笑,小姐能离了东宫真好,陈鹰一次未去过东宫,才不喜东宫呢。如今陈鹰是宁府大酒楼的大掌柜,平日里也是大忙人,遇到了梅藏雪她说自己那都是瞎忙。在陈鹰看来梅藏雪实在是无所不能,能顺当在宁府开酒楼,是小姐与宁府上任知府相熟,小姐是知府的恩人,知府知恩图报。
小姐说这种恩还是要人报了好,不然人心里会不安的。
反正陈鹰得了实惠,也觉得报恩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