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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掌膳尝菜的份额早便留好了,她尝完菜后未多说一句,直接让芳菲殿的柳姑姑带着女史们来将江晚的菜连同早晨彩月烧的几道一同取了去。
柳姑姑在回去路上就遇见洛瑛来催:“姑姑怎么样了,快着点儿,官家下朝了。”
芳菲殿内,皇帝赵立显褪去朝服。他年逾五十精神尚可,蓄着一把美须,可眉间却被浓云压着,一路来时贴身太监头都不敢抬。
李美人在一旁伺候赵立显净手,见皇帝不大高兴,便也不敢表现出她那股娇憨劲,只乖乖巧巧道:“听说皇上要来用早膳,臣妾叫人一早备下了,特意做了南国使者进贡的新鲜玩意儿,皇上一会儿尝尝?”
赵立显脸上阴云不散,只点头应了,李美人便立即嘱咐人传菜。
刚刚江晚和彩月做的几道菜被悉数端了上来,阳春面、鳝丝浇头、鸡蛋羹都是李美人平日见惯了的,紧接着下一瞬,洛瑛端了两道从未见过的菜进来,十分惹眼。
“这就是南国进贡来的东西?”进来这么久,赵立显第一回开口问话。
南国使者进贡的时候,赵立显就只是隔着文武百官远远看了一眼,并未真正看清。
李美人看向落瑛,等她细说里头的门道。
“回皇上,这就是南国进贡来的越王头。”说罢轻轻将两枚椰青的顶盖取下来,霎时间一股鲜甜浓郁的鸡汤味铺面而来。
洛瑛接着道:“御厨房的人说了,这越王头的汁水用来煮鸡汤,最是清爽鲜甜不过。里头还放了些滋补药膳,能够补身益气。这玩意儿是皇上美人第一次用,所以用其壳盛汤,给皇上和美人看个新鲜。”
赵立显用银匙舀起一口汤,这乌鸡汤不同以往,有一股说不上来的甘甜,还带着独有的果香气息。一口下去,五脏六腑都熨贴了,赵立显眉头微展,李美人十分擅长察言观色,即刻便捕捉到了这一点。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一时面上也松快不少。
洛瑛见状又补充道:“御厨房说,还能用勺子将壁上的果肉刮下来吃,让皇上与美人一道试试。”
李美人用银勺挖起一块白色的果肉放进嘴里,觉得这东西尝起来十分软糯鲜甜,细品还有股奶味。
“这又是什么?”赵立显这边也尝了果肉,觉得口味奇妙,瞬间又对另一笼小笼包似的东西提起了兴趣,“我看这踏雪寻梅,样子是妙。”
气氛愉悦了,李美人也放胆哄人开心起来:“皇上果然文采非常,臣妾刚才就想用个什么词来形容这意境来着,却怎么都说不好。我看这道菜,以后就叫踏雪寻梅,皇上觉得如何?”
李美人说这话时三分含羞,显得分外真诚可人。赵立显被哄了两下,刚刚上朝时的阴霾已一扫而空。
“爱妃先尝一个。”
李美人也不客气,这是她在皇帝面前独有的一份小性。她伸筷夹起一个,仔细看她才发现,其实这外形根本不是小笼包,而是跟特意被捏成和越王头果一模一样的形状。
不用多想就知道,这确是那日那个捏兔子的小女史做的。
李美人吃相文雅,轻咬一口,外披软糯拉丝,是糯米面做的。里头却是有些冰冰凉凉的口感。绵密松软的内陷,带着股乳香和果香,她爱吃甜食,自以为已吃尽世间的糕点花样,但从没想过还有如此美味之物她根本没尝过。
赵立显也尝了一个,甚是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又轻轻咀嚼了几下,吃到了里头滑嫩的口感,问洛瑛道:“里头是否还放了些别的?”
洛瑛赶紧道:“回皇上,里头是越王头果肉切小块之后拌进去的。”
“这馅料叫什么?我吃着不错,里头好像还放了牛乳,明日也让人给五公主做些。”李美人问。
“回美人,厨房人说,这馅料叫做奶油。”洛瑛答。
一顿早膳李美人用了好些,赵立显则分明是爱那盅汤多些,喝了个底朝天十分痛快。早膳吃完,闲庭信步地回了正殿批奏章。
李美人唤了柳姑姑过来,问:“那女史可是叫江晚?”
柳姑姑称是。
“以后我的膳食多让她做,我看她本事大得很。”李美人坐在矮几榻上剥一个青桔,心情也着实不错,“我那摆着汝窑瓷的梳妆匣里头,有一个大漆盒子,里头装着金瓜子。你抓一把,给那丫头送去。”
其实消息早就流了出去,段掌膳在一刻钟前,已经听前去打听消息的小女史说了,说官家用得满意,从芳菲殿出来时神色舒缓,这才安了心。
现下早膳都忙完了,御厨房里的女史,仅剩下江晚一人在打扫战场。她刚才将一会儿要给禁殿送的饭顺手给做了,煮了一碗干贝瘦肉粥,又添了几个刚才剩下的椰子奶油花馍。
“小丫头,怎又是你在擦灶?”柳姑姑进来见偌大的厨房只有江晚一人,不免有些心疼起来。
“刚刚给禁殿准备吃食,所以耽误了。姑姑何事?”
柳姑姑听到禁殿,面上一时抽搐了一瞬,却很快平复了下去,接着江晚的话道:“今日你东西做得好,哝,这是娘娘赏你的。”
说罢,一把金瓜子就这么塞进江晚手里。虽然掂量着像是空心的,但耐不住是金灿灿的颜色啊。江晚只觉得一时间脑袋发昏,有点尝到了暴富的滋味。
同柳姑姑寒暄了几句,江晚照旧从打赏里拿出一点,请柳姑姑喝茶。总而言之,跟李美人的贴身姑姑搞好关系准没错。
柳姑姑拿了两颗瓜子,嘴都快咧到耳根子了,思来想去,还是将刚刚担心之事说了:“丫头,你知道禁殿里头关的是谁吧?”
江晚知道的不多,不敢多言,于是摇了摇头。
柳姑姑是这宫里头的老人了,当年逆王案时,她尚年轻,被吓得不轻,所以一听到禁殿,即刻就想躲得老远。
她不忍江晚靠近那晦气之地,于是提醒道:“里头关的是逆王的亲弟弟,曾经的五皇子,谢安玄。我听得现下他五感俱失,又疯又傻,估计没几天日子活了。你去送饭要小心着点,想办法将品级升上去了,这等烂事就能甩给别人做去。”
“多些姑姑提醒。”江晚福了福身,心里头却想的是那个人木讷刨着馊饭,一听有人来就发着抖缩进墙角的样子。
人活一世,不说多么风光,但至少要有尊严。她不忍见到一个好端端的人活成那般样子,总归他的日子不多了,自己起码能让他吃好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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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柳姑姑,江晚提着食盒往禁殿去了。
自从上次夜里遇到那种事,她就默默决定以后将送饭时间改为早膳后,这样她经过那条巷子门口时就不用害怕了。
说起来,还得找机会感谢一番那天救她的禁军许归。不如下次御厨房有多了的食材,可以拿来做些吃食给他送过去。
这样想着,转眼间走到了禁殿门前。这一次江晚明显熟练了许多,麻溜地开了锁从小门进去。
这座殿宇总是给人一种与外头世界格格不入的感觉。
外头就算雪下得再大,也总有人将宫道清扫得干净。而禁殿里头,则荒凉得像郊外无人问津的破庙,只有从那结满蛛网的重檐翘角之中,才能依稀窥见往日之风。
江晚走过禁殿的正殿,这里依旧没有人。她寻思难道一天一夜过去了,谢安玄还呆在原来的地方?
最后,江晚居然是在一口井边找到了他。
谢安玄仰躺在井口边,身下全是皑皑白雪,可耀眼的阳光却直晒着他,晒到嘴唇干裂起皮。他人已经几乎是皮包骨了,如果不是嘴唇还在掀动,江晚真要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喂你醒醒,你怎么了?”江晚拍了他两下,却忽然发现他额头烫得厉害。
这怎么办?江晚可不会看病。难怪之前所有人都说禁殿里头的主子快不行了,今日一看可不就是快不行了么。
但既然被她撞见了,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于是江晚干脆放下食盒,用力将谢安玄从雪地拖到屋内的草垛上。靠近才知道,虽然这家伙看着脏兮兮的,但很神奇身上居然不臭。
她将人放下之后,又果断去井边打了一桶水。她猜测刚才谢安玄爬到井边,说不定是渴了。
于是她将水提进屋内后,用手掬起一捧水喂给他,谢安玄果然喝了很多。
殿里的东西不剩下什么了,但所幸一些门帘布尚在。江晚扯下一片,将破布在水里浸湿,然后给谢安玄敷在脑门上。
她不懂治病,但记得小时候自己发烧,妈妈就会用这种物理降温的办法。将冷毛巾贴在她的额头上,热了就更换。
就这样,江晚起码重复做这个动作做了一个多时辰。再过一会儿,李美人就要用午膳了,她不能在禁殿久留。
不过好在经过一小时的奋战,谢安玄的热似乎退下去了。
好顽强的生命力,江晚扪心自问,要是自己天天吃馊饭馊菜,还五感俱失,她绝对第二天就能原地去世。
御厨房的食盒保温极好,粥刚熬出来时是烫的,虽说现在是有点凉了,但尚能入口。
江晚想起自己小时候生病,妈妈就会换着花样熬粥,拿勺子一口一口喂她。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喝了粥,病就好得快一些。
于是江晚拿了勺子,将粥一口一口地喂给谢安玄喝。
谢安玄病得迷糊,但他迷蒙之中感觉有人在给他喂粥。虽然尝不出味道,但他知道有人来了,那个人在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