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住东宫

我和太子的命运，从来都不掌握在我们自己手里。

那夜之后，母后决定把我送往东宫。给我的理由是，如今福宁宫新添皇子，诸事繁多。母后担心对我照料不周，于是让我去和太子同住，同时培养兄妹之情。

因为太子和我本就是兄妹，我陪太子在东宫里生活一段时间，也没什么奇怪的地方。

起初我并不愿意，因为我不想和母后以及新生的弟弟分开。我也不理解，为什么之前母后那么疏远太子，现在却让我主动去接近太子。

我大闹一番，却仍旧改变不了母后的决定。

以前对于我的种种要求，不论是合理的还是不合理的，母后总是尽可能地满足我，但自从小皇子李南杨出生，母后变了好多。她停留在我身上的目光越来越短，陪伴我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已经很久了，她都没有再抱抱我。

最终我同意了，因为我虽然年幼，但也十分了解母后的性格，凡是她做的决定，那就一定不会改变。

只是我想不通，不明白为什么情况会突然变成这样。

但这世间，许多事情就是这样，想不通，却也没有办法，只能无奈接受，因为当时的我，还没有强大到能够决定自己的命运。

临走那天，我去向母后请安辞别，小小的我站在殿中，却只低着头默默啜泣，什么话也讲不出来，看上去可怜又委屈。

母后心生不忍，或许她还是疼惜我，于是便赏赐给我许多好东西，而且安慰我说只去东宫一个月时间，之后我不喜欢的话就接我回来，并且青雨会跟随我同去，陪在我身边照顾我。

于是就这样，我又满心欢喜了，因为我觉得母后还是爱我的。对我而言，只要有爱，我觉得去哪里都可以。

来到东宫之后，太子一见我，脸上即刻涌现出难以置信的欣喜表情，我蹦蹦跳跳跑到他的身边，随即向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灿烂笑容。“太子哥哥，今天我不是来偷偷找你玩的，母后让我搬来这里……”

知道贵妃的旨意之后，太子嘴边的笑意渐渐隐去，一时间神色难辨。

“太子哥哥，以后你不是一个人啦，南竹会和你一起住在东宫哦。”我并未感觉到太子的情绪变化。因为此时我的内心十分雀跃欢喜，正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对我而言陌生的东宫。

这是一个和福宁宫完全不一样的地方，殿内陈设并不显得富丽奢华，相反，简单至极，在我看来，甚至有点冷清。

但是搬来东宫之后，太子并没有很多时间来陪我玩，他常年身体不好，终日与药罐为伴，每日都要服三次药。

初遇那次，夜色昏暗，我并未仔细瞧见他的脸色。白日相见，更觉他脸色苍白，整个人显得十分虚弱。

平日太子也很少离开他的房间，一日三餐皆由侍卫送到房间门口，太子出来自取。

他的房间除了自己，不许任何人进入。

很多时候，我悄悄地趴在窗沿上偷看，他总是安静地在房间里焚香静坐，或读诗书，或抄写经文。

我看着他瘦弱不堪的样子，常常为他担心，叫他出来和我一起玩。偶尔他精神好些，不想扫我的兴，会陪我出来走走，看我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他也十分开怀，却从来不和我一起，总是坐在一旁远远地看着我。

我明白，他是太子，身上肩负的东西很多，不能随心所欲地放任自己。

但更多时候，他总是一个人在房间里。门窗紧闭，没有人知道他在做什么。

黄昏时分，太子喜欢一个人出来看日落，远眺天外，他似乎看的并不是夕阳，而是一个人，或者是一段记忆。

这时的我并不靠近他，我懂得，那是属于他自己的时刻，没有人能够进入。

一个人的时候他很沉默，好像有很多很多的心事，有种淡淡地疏离感。

但我并不怕他，因为我知道，他是我的哥哥，是我的亲人，我们有着共同的血缘。

“太子哥哥，我们出去放风筝吧。”

“太子哥哥，我捉到蝴蝶了，是浅黄色的，快出来看看。”

“太子哥哥，这是我新得的杏脯，你也来尝一尝。”

“太子哥哥，太子哥哥……”

太医悄悄告诉我，“太子需要静养，公主不要整日来吵闹，太子一个人安静独处，更有利于他的身体。”

我委屈地低下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太子知道后温柔安抚我，“无碍，有南竹陪着，这房子才有些生气，不会太沉闷。”

一个月很快过去了，但母后并没有来接我。我想，一定是母后太忙了，再等等。又一个月过去了，母后还是没有来接我。

已经三个月了，转眼已是酷暑时节，七月到了。

其实，我在东宫待得十分开心，并没有想着要早点离开。但是，为什么当日母后对我的承诺现在却不算数了呢，我心中迷惑不解，但更多的是委屈失望，难道母后已经忘记我了？

其实，内心有希望的等待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但是，当希望不再的时候，无望的等待让人饱受折磨。

无数夜晚，入睡之前，我都在心中期许，明早醒来母后会派人来接我回去。

但每一次，都是重复的失望。

那日，我终于下定决心要去找母后。

趁着没人的时候，我悄悄溜出东宫。但到福宁宫前，宫女们却不让我进去。她们自小照顾我，一直以来都待我极好。此时却有些冷漠。我不明白，内心说不清楚原因，却隐隐觉得不安。

一时之间我的脑子乱作一团，心急地哭了起来。正在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舅舅来了。我一见他，哭得更大声了。

他心疼地蹲下来，抱起我，一边往里面走，一边轻轻擦掉我的眼泪，“多大了，还总爱哭。没事了，我带你进去。”

看到母后，我一阵欣喜，刚刚在外面受到的委屈也暂时忘记了。但当我跑近她的时候，她的眼神却是那么冰冷，好像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让我不禁停了下来。

“南竹，你在这里先等着。我和贵妃到书房谈事情。”舅舅让我坐在椅子上，并吩咐宫女端来我最爱吃的甜蜜饯。

我的心里很慌张，坐立不安。

不多一会儿，就按耐不住跑去侧门偷听。可惜距离太远了，母后和舅舅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我听得并不真切。

“事情已经到这一步了，必须这样做。”母后冷冷地说道。

“这样对南竹不公平。”舅舅的声音带着一丝苦涩。

“没有谁能影响南杨的未来，必须以大局为重，哥哥，你忘了父亲的话了吗？”母后说话的语气带着一丝威胁，最后一句却又有着不易察觉的恳求。

“南竹还小……”舅舅的声音渐渐弱下去。

“只要她乖乖的，我保证她的性命。她毕竟也是我养了十年的孩子……”

这是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我不忍再听，他们在讨论我，我却觉得并不真实。一瞬间，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抓不住事情的真相。

但那时的我，并没有勇气冲进去问个清楚。我什么都做不了，也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一切。

鬼使神差一般，我走到了母后的寝殿门口，却在此时听到了南杨哇哇大哭的声音。心里一惊，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着急地跑进去了。

五个月大的小皇子南杨此时摔在了地上，正撕心裂肺地哭喊着。

寝殿里的宫女们却一个都不见。我顾不得许多，匆忙跑到他身边，把他轻轻抱到床上，放下的一瞬间，这才看到他的头上有一个不小的伤口，正不断往出渗血，而这时南杨已经哭得喘不上气了，气息减弱。

匆忙之中，我看到桌子上放着一个茶壶，心想，让他喝点水帮他顺一顺气，可能会好一点。我刚刚把茶壶拿过来，还没将水喂到南杨的嘴里。就听见一声恐惧地尖叫，“南竹，你在干什么？”

我被这叫声吓到，手一抖，整个茶壶拿不稳，里面的热水全部洒出来，尽数都溅到了南杨的身上。

慌张回过头，看到母后和舅舅那不可置信的表情，我知道我已经百口莫辩了。但我还想努力一下，“母后……其实我……”。

“住嘴，我一句话都不想听你说。滚出去！来人！快宣太医。”

回过神来，我已经在福宁宫外面了。

短短一日，一切都变了。

过往好像镜花水月，终是一场梦。

或许，我今天不应该来的。

不，我应该来，来从这虚假的梦境中走出来。

七月的暴雨让人始料不及。一道闪电劈下，惊雷响起，大雨滂沱而至。

走在雨帘中，我离福宁宫越来越远，就像离过去的我越来越远。

大雨朦朦，回头望去，我却什么都看不清。

走了不知多久的路，淋了不知多久的雨。我终于撑不住了，脚下一滑，跌落在了雨水中。

失去意识前，远远地看到太子向我奔跑而来的身影。抱起我的那刻，我又闻到了熟悉的白檀香味道，这味道让我安心。

真好，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关心着我。

昏睡到深夜，我被噩梦惊醒。

一抬眼就看到了太子哥哥，他脸色苍白，轻轻地握着我的手，但他的手比我的还要冰凉，眼底是藏不住的担忧与紧张。“南竹……”他颤抖地叫着我的名字。

“太子哥哥……”我泣不成声，坐起来紧紧抱住他，语无伦次地颤抖着说，“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伤害他……我怎么可能会害他……他是我的弟弟呀……可是，可是……没有人相信我……母后和舅舅都不要我了。我只剩自己一个人了”。

太子耐心地听我说完，轻轻拍着我的后背，耳朵传来低沉却坚定的声音，“我什么都知道了，南竹说的，我都相信。别怕，你还有我，我要你。”说着抬起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温柔至极，似乎在安慰一只受伤的小猫咪。

第二天，太子也生病了。他身子骨本来就比我弱，昨夜淋雨又为我担忧，熬了一夜之后。今天一早就病倒了。

三日之后，我很快就痊愈了。但太子哥哥，病情却反反复复，半月有余才完全康复。

之后，我继续留在东宫。但现在的心境和之前已大不相同了。

太子看我整日提不起兴致，想着办法逗我开心。

不久之后，托侍卫从宫外带给我一只野生朱雀鸟，这鸟羽翼鲜红耀眼，叫声也格外地悦耳动听。我内心十分欢喜。

渐渐地，又恢复到了以前活泼好玩的样子。

“太子哥哥，竹心湖边的竹林，我们一起去看看吧。你答应过我的，可不能反悔哦。”

“太子哥哥，现在是桃子成熟的季节，我刚刚摘的新鲜桃子，还不到一个时辰，快尝一尝。”

“太子哥哥……太子哥哥……”

每次刚开始他都一脸地不情愿，但我才不会轻易放弃呢，先是软言软语，百般讨好，再然后露出可怜兮兮的委屈表情，到最后，他都被我磨的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无奈地依我。

记忆中最深刻的那一次是中秋之夜。那晚我和太子又来到了竹心湖。

初次相遇还是初夏，现在已经秋意渐浓了。

今晚特地来赏月，我提前就派青雨替我准备好了食物。有蒸鸡肉、牛肉干、苹果酥、甜醅子等等。我像献宝一样一一把它们从食屉中拿出来。

太子皱眉，“秋夜露水重，吃这些寒食还是克制些吧。”

“就吃一口，都不可以吗？”我做出委屈状，渴望地看着他。

“想吃的话还是吃一点吧。”他拿我没办法。

“耶～太子哥哥对我最好了，我好喜欢你呀。”

他一愣，随即脸上出现我不懂的神色。还未等我再看，就消失不见了。

“太子哥哥，那边是什么？”太子顺着我的手指向离我们不远的花丛中望去。“那是昙花。”

“昙花？我还从未见过呢。”我急切地跑过去。“它马上就要开放了，我们等等吧。”太子和我站在一起，等待着昙花的盛开。

大约等了半炷香的时间，昙花慢慢地开始舒展它的纯白花瓣，静静地在夜间绽放。如水月光倾泻而下，湖光月色彼此交融，更衬得这昙花娇艳多姿了。

缓缓盛开之时，清香四溢，令人心旷神怡。一个时辰之后，昙花转瞬闭合，然后逐渐枯萎凋落。我此生还未见过这等奇观，内心又惊叹又欢喜。

“昙花是月下美人，今夜一见，果然惊为天人。”太子在我身后缓缓开口。

“可惜，越美好的事物也越容易逝去。正如：世间好物不坚固，彩云易散琉璃脆……”我听太子哥哥这话，大有悲秋之感。又见他眉间哀愁，不忍再问。

上次我们一起待了整晚，但这次，秋风萧瑟，凉意逼人，我担心太子哥哥的身体，于是我们在湖边只待了不到两个时辰便匆匆离去。

是的，这世间很多事情都稍纵即逝，不能尽如人意。但我只珍惜我所拥有的，现在，能和太子哥哥互相陪伴，在我心中，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

那时的我以为，我会和太子哥哥一直在这东宫住下去。我们在这深宫之中，互相陪伴、互相慰藉。因为我们只有彼此。

但是，身为皇家儿女，我们的命运，从出生那一刻开始，就从不由我们自己做主。

记忆中最冷的冬天就是这一年了。

隆冬十二月，皇贵妃升为皇后。

仅仅三日，皇上下令废太子。立皇后新子李南杨为西夏国新太子。

这是我十岁末，宫里发生的最后一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