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病
顾昭从金陵回来时已是初夏时节,不过离开范阳月余,再踏入裴府之时她还觉得恍惚,林氏在二门的垂花门下迎接她们,裴珍一头扎了过去,“阿娘,我好想你啊。”
林氏抚着她的背脊,“平安回来就好,”顾昭迎上去给林氏见礼,林氏揽住二人,笑看着裴曜,“如晦,一路奔波又照顾她们姊妹二人,辛苦你了,晚上我们等你回来一起用膳,庆祝一家子团聚。”
“多谢夫人。”裴曜抬首之际,目光久久落在顾昭脸上,四目相对之时她轻轻撇开脸,奴婢簇拥着几人向内院而去。顾昭觉得如芒在背,但始终不曾回头。
这里是范阳,如同洛阳一样,容不下一丁点的儿女私情。
到了晚间,顾昭早早便去了林氏的院子,林氏下厨替他们煲了养身的汤水,忙得不可开交,顾昭看着她进进出出,操心不已的样子,想要帮忙却实在不知道做什么,索性乖乖坐在一旁,时而附和几句。
“你们在外也不知道吃好没有,都尝尝我煲的汤,”她亲自替定北侯盛了一碗,玉姑搭手替每人都盛了。
顾昭小口喝着,姨母手艺很好,这一餐吃的满足极了,金陵美食自然是多的,只是在外无人管束,萧彤云又是个豪迈的性子,她们喝酒较多,家常小菜倒是没吃啥。
她来范阳一年有余,再回到这里竟然有些久别重逢的感觉,连饭菜都用得格外香。
她也不知道这样安稳的日子能有几时,且享受吧。
也许是这天气变化过快,顾昭回来没几天林氏就卧病在床,也不让他们去请安了。
“今日还没好?昨儿个还说只是乏力躺躺就好了,今日就倒下了,饭也不用,大夫怎么说的?”裴珍急的不行,泪珠都涌出来了。
“大夫说是感染了风寒,开了药方子,早晨的时候夫人略用了几口稀粥,服了药没一会又吐了了干净。刚刚才在吩咐,不让呈午膳了,说是没有胃口,两位娘子先回去,啊。”
玉姑不让她们进去,裴珍坚持,“我想见见我娘。”
“不可,夫人叮嘱过不许你们进去,就怕染给你们,二位女郎回去吧,我们会照顾好夫人的。”她冷下冷来,裴珍还是有些惧怕的。
顾昭扯了扯裴珍袖子,“这冷热交替的时候,姨母又有操劳,先让她好好歇息一下,不必管我们了,我们看看做几个可口的小菜,再熬一锅粥,午膳的时候送进来,也是我们的心意。”
裴珍吸了吸鼻子,“好,阿昭姐姐你教我。
林氏听着没动静了,才问玉姑,“都走了吧?咳咳咳……”
“喝点水,夫人别担心,顾娘子哄了珍姐去咱们院子里的小厨房了。”
林氏点了点头,“叫人看着些,也不必做什么复杂的。”她苍白的嘴唇好歹红润了一点。
芍药对裴府的人熟悉,又是从林夫人院子里出去的,府内交际和跑腿的事情,顾昭大多交给她了,“拿点碎银子去大厨房,请刘妈妈给我们选条鱼,将刺剃掉,剁细成鱼茸拿回来。”
顾昭想着病中口味清淡,鱼粥配些小菜开胃。还有道荔枝龙井煨虾球,她阿娘在时就很爱这道菜,因此她特意学过,也算是擅长。
这个时节还没有鲜荔枝,去年她晒干了十几颗荔枝此刻就派上了用场,龙井她是不缺的,打发了身边人各自去取食材。
顾昭就领着裴珍开始忙活了。
先是将米下锅煮了,熬粥可得一些时间。
等到三个小碟子配了一碗粥送到林氏跟前时,她虚弱地靠在大枕上,看着热气腾腾的吃食和顾昭裴珍可怜兮兮地盯着她,顾昭心细,搅了搅粥里的热气才舀了一调羹送到她嘴边。
林氏张嘴接过轻轻一抿便化了,细腻的鱼肉和稠糯的粳米香气在嘴里冲淡了病中的苦涩,回味时还有姜丝的辣。
裴珍见她吃了点东西,也坐在塌前,接过玉姑手里托着的食盘,“我来。”
顾昭又喂了一口虾球,一碟四方的盘子里,红白绿三色搭配,清爽又好看。
林氏点了点头,还有一道清炒鲜嫩的蔬菜,这菜也不稀奇,就是寻常可见的菜心,林氏眼睛一亮,府里的厨子没炒过这么好的青菜。
“是阿昭姐姐做的,她把秘方告诉我了,等阿娘好了,我亲手给阿娘做这道菜,咱们一家子坐在一起用饭。”
“好,我就是风寒而已,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你们不要担心。”玉姑见她发了汗,用棉帕替她擦拭。
林氏卧床有了一些时日,裴珍也听话得很,跟顾昭两姊妹每日就守着她,陪她说话解闷。
顾昭又忧心她吃不下饭,每日里带着珍儿守在小厨房,捣鼓的什么食疗法,有没有效不知道,但林氏胃口着实好了些。
“我看表姑娘背过身过掉了几颗金豆子呢。玉姑在她身边唠着家常。”
“她是想起她阿娘了,以前我们姊妹信件往来之时,妹妹就总跟我夸昭昭,说是没人教过她下厨,就是自己看书学的,虽不是什么名菜,但清粥小菜格外有滋味,如今我竟也尝到了。这孩子真是聪慧又体贴,可惜妹妹福薄,竟不能亲眼看着她出嫁。”
“夫人别难受了,病里莫要多思,你将养好身体,以后咱们珍姐儿和顾娘子才有倚仗之人。”
“你说的很是,也不知道是年纪大了还是怎么着,这节气一变,就容易乏力。”玉姑侍奉在她身边多年,很是忧心她的身体,“夫人当放宽心将养才是,病中最忌多思多虑。”
“阿玉啊,你不知道,我心里难受。”林氏倒下好几天了,沉默寡言,这是她第一次有了倾诉的欲望,玉姑就静静陪着她,夫人这些时日忧心忡忡的,“可是前几日与侯爷生龃龉了?”
“我都这把岁数了,哪里还能为些小事与家主起争执,亏你想得出来。”林氏怏怏还是的。
玉姑不过是说些话来引她,林氏这些日子总也不愿意同她说原因,那日给侯爷送过汤水回来就说不舒服,她也只能往这边猜测了,如果不是因为侯爷,那便是四郎君与几个女郎之事了。
玉姑知道林氏在顾昭的事情上有些心结在的,她怕自己对不住顾昭早逝的娘亲,又怕顾昭心里对她怨恨。
“夫人可是忧心顾娘子,我瞧着大郎君对顾娘子处处留心由照料周全的,大郎君的性子本就冷淡些,这还是头一回见他对哪个女子这么上心的,顾娘子也不似一点不动心的样子,这是好事呐……”
林氏眼里陡然有泪光闪烁,“我最近总在想,是不是我当时做错了,我不该为着一己之私,想让这二人凑在一起。我将昭昭接到冀州,其实从未问过她,今后想要如何生活,我将愧疚掩藏起来,固执地认为将她扶上冀州未来女主人的位置上,就是她最好的选择。可是这么长的时间相处下来,这孩子根本就不看重这些。”
“夫人也是好心,当时顾娘子在洛阳身处险境,王家随时有可能动手,若非夫人求了侯爷要将顾娘子接到冀州,她怕是更危险了。顾娘子这般聪慧,怕是心里知道呢!”
“我不瞒你,我想替昭昭寻一户殷实人家,让她安安稳稳过日子了。”
玉姑有些迟疑,“这,还来得及吗?大郎君不像是没动心的样子……”
林氏闭目,“与其等着他先娶一门贵女,不若给昭昭自由。以她心性,她必不肯做小伏低。”
玉姑惊心,她有些不敢再问下去了。
“如晦的婚事哪里就是这么简单的,纵他与昭昭两情相悦就真的能给她正妻的名分吗?若是强逼她做妾,我便是死了也不敢去见她娘,也不敢见林家列祖列宗。”
“咱们也算在侯爷跟前过了明路的,只要侯爷做主,这事情不是顺理成章的吗,哪怕老夫人那里也说不了什么。夫人可是听到了什么消息?”
林氏摇头,“侯爷从未明说过此事,那就不是同意了的。是我太傻了,还以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哎,你不知道,那日我领着小厨房伺候的人去给侯爷送些吃食,我在隔间听得清清楚楚,杨仪口口声声劝谏侯爷让如晦娶谢家女郎,纳周氏。”当时她心都凉了半截,险些支撑不住。
“原本一个周氏我还觉得可以争一争,可是内里底细却远不是这么简单的。那周氏为梁王妃之时,大肆搜刮民脂民膏,用于军物,但她还私藏了一部分,说是有金山银山一样的财宝,只她自己知道,从前的梁地旧部也会听她调遣。若纳周氏,定然能助益冀州。
单单一个周氏我还不放在眼里,她在太夫人那关决计是过不去的,我忧心的是徐州谢家的女郎。侯爷心意,我约莫猜出来一点了。裴家嫁女与高家联姻,再娶谢家女,步步算计得真切,昭昭又能如何呢,不如我打起精神。替她操持好婚事,我心里才不会那么愧疚了。”
其实事情远比这还要糟糕,四郎心思显而易见,侯爷又最忌讳兄弟失和的,若是等他来处理这桩事,林氏还不如自己给顾昭寻一如意郎君。
当然这话她是根本不敢说出口的。
玉姑不想还有这等惊天秘闻,若魏国夫人资产这般雄厚,那确实是最好的联姻对象,光是这点,顾娘子便没有资本与她一争了,更何况是谢家的女郎,素来有端庄之名,怕是魏国夫人也得服输了,难怪夫人这么突然改变了心意。
可顾娘子若说心里一点波澜也没有,她是不信的。
这到头来竟成了一段孽缘,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怪不得自家夫人这几日都在说头疼心口疼,这能不疼吗?
“你将与我交好的,官宦人家未成亲的儿郎名单给我找来,悄悄地办,这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