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石双灵
自打丽天阁那日的小聚之后,萧遥忙忙迭迭地一直就没个停歇:秋物节一开市,涌动的喧嚣让每个来来往往的人都洋溢起躁动;八月的例行朝事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冗长繁琐;各府上络绎不绝拜访送礼的都快要把大门槛给踩破;七国的朝贡物品也相继由外灵使部下护送抵达;萧遥每日必要经手的琐事又多了份需要过目的礼单;好容易抽空回了趟白子南去见他父母,也只留了一日便匆匆赶回。
中秋那天更是如白驹过隙,祭月礼,盛月宴,青铭西的昭月楼上欢歌笑语,离国满城烟火,他这个年轻的移幻师的身影居然盖过了所有人的风头。鲜少露面的韶太后亲自敬酒不说,盛宴之后,他的翩翩风姿更是被一传十,十传百,一时间成了离国上下未出嫁女子心中魂牵梦系的情郎。
萧遥却不以为然。他只觉得时间从那一天到这一天只这么一晃眼的功夫,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就都飘远了,几日来褶褶生辉的景象在他脑中也暗淡了下来,他明明快乐过,却莫名其妙地像是失去了什么。日子被罗列在一个大转盘上,嗖地一圈儿日出日落,噌地一转儿月升月沉,他期待的有着未知意义的日子随着渐渐慢下来的转盘,也静静地酝酿起来。
然而,越是白日里平静如水,到了夜晚他越是容易被一点点动静吵醒。这夜,唤醒他的居然是东边夜空中刚刚升起的下弦月那如水般的岑岑月光。月光打在他脸上痒痒的,他轻启双眼,知道已是下半夜,又是半宿的梦,他又在不停地重复诵读着各种不熟悉的心法口诀,醒来人整个儿清醒了,却记不起梦里背的滚瓜烂熟的半句心法。他认为自己是不可能走火入魔的,可连续三日在梦里念咒语一般地停不下来,就好像要召唤什么怪物似的,这让他觉得心里发毛。他没敢起身,闭上眼想要接着睡会,可直到天大亮了也没睡着。
于是,过了辰正时分,定好了要在今日亲自校验雷啸金幻术进展的萧遥第一次来迟了。等在竹林中的雷啸早就摩拳擦掌,见他来了不声不响的,上来就摆好了迎战的阵势,扬了扬手对他说,你出招我来接。他哦了一声也不敢多问,抽出长·枪迎了上去。
萧遥空手先接了他四五招,自不在话下,雷啸却打得很不过瘾,嚷嚷着:“师父你不厚道啊!你再不亮冰清剑,我可是要使出金幻术的真本事了。”
萧遥也不啰嗦,丢下句“来吧”,便一个纵身,眨眼消失在了林间。雷啸赶紧口中不歇手上不停地旋起长·枪劈出无数金幻手印,一时飞石如鬼影,他长·枪一震,萧遥的行迹在翻转的石阵中迅疾脱逃而出,刚刚的沉稳突然现为惊讶之情,未等雷啸觉察,他拔出了冰清剑。
“师父,是你今日慢半拍,还是我大有长进?”雷啸呲牙一笑。
“打便打,哪那么多废话。”说着,他把剑一挥,一团水雾将雷啸围在其中,越缩越紧,骤然间化作冰衣将他裹了起来,只剩手中的长·枪晃了一晃,裂作两半跌落在地。萧遥站在原地,看他如何破解,不一会儿,长·枪化作无数金针,瞬间破了他的玄冰术。冰衣碎了一地,金针重又化形成一把如冰清剑一般模样的宝剑。
萧遥神情凝滞,从刚刚的石阵开始,这其中的一招一式——迷石术,兵甲术,幻宝术,雷啸每使一种金幻术,萧遥脑海中都奇异地立马浮现出相应的心法口诀。“我怎么会对金幻术如此了如指掌,”他怔在原地,忽然想起这不就是他梦里不断念诵过的心法吗?他把剑一收,淡淡地说了句:“今天就到这吧。”
雷啸于是把兵器收起来,追问他自己今日的表现。萧遥先是把他刚刚的破绽一一指了出来,继而也不忘夸赞了他几句。雷啸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心里自是佩服,又听了夸赞之词,一时心里乐开了花,问他:“师父看我可有几分天赋?”
萧遥笑笑,点头道:“实话实说,以你这份天赋,早就该突破到更高级才对。”
雷啸尴尬一笑,说:“怪只怪从前的我有些不务正业,不过你看现在好了,我可不是要拍马屁,就凭师父你刚刚对金幻术的见解,那可是比我们这些金性灵石的人参悟得要深刻得多,有师父你指点迷津,我日后的突飞猛进自然是不愁的。”两人又随意聊了几句,雷啸见萧遥似有些心不在焉,便没继续缠着他,知趣地先走了。
事后,萧遥每每想起总觉得古怪,再加上多说的那几句——破绽也好见解也好,在他看来或是稀疏平常,但正如雷啸所说,这并不是平常一个不会金幻术的人可以拿捏得了的。他揣测一定是他师父木堇寒从前有研习过金幻术的缘故。于他而言,这当然是一件好事,可是他实在受不了再在梦里昏天暗地地一遍遍过心法,于是便把这件事写信告诉了义王,想要从他那寻个解脱的办法。不想没出两天,义王居然一个人跑来了湖心岛。
他郑重其事地先是让萧遥支走了所有伺候的人,接着亲自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的,还让萧遥在房前屋后用移幻术施了各种的障眼法,这才踏实地坐下来喝了第一口茶,跟他道明了缘由。
萧遥大气不敢喘地听他说完了木堇寒一石双灵的由来和它异于常人之处,能够操控金、木、水、火、土五种物性,他刚激动得心花怒放,就被他提醒,说这一秘密曾受毒咒术所控,更让人憋屈的是他仍不能在不知情的人面前显露。他听完半是惊喜半是惶恐,隐隐觉得这样的情景似曾相识,心中默叹着要这样的一石双灵又有何用,既是一身金甲也是一身枷锁。
他这样想着,蓦地从木堇寒记忆的空白中一晃而过孟夏的声音,“你不能对外人提起,不可在人前显露,这是咱俩的秘密,连你爹也不能说!”他记起的木堇寒的过去在这一刻因这个秘密的填补而变得立体了起来。原来许久以来,在别的玄术师眼中他其实是这样一个不同的存在,而这样一个不同的自己听起来却好像是另一个人,他到现在才如梦初醒。
义王见他半天不语,酝酿了少许,转而说:“那个……至于你那些恼人的梦,兴许是灵石对你的一种暗示,你施用几次金幻术应该就不会再有了。”
萧遥点头称着是,继而联想到他师父和大战的种种,眼前的义王看起来洒脱随性,可他毕竟是离族人,曾经尚王的胞弟,如今熹王的王叔,曾视他如至交的木堇寒难道真的可以做到在他面前无所顾忌?
义王对他沉静外表下掩藏的复杂情绪似有些察觉,却只是正了正色,说道:“从今往后,你才真正是一个如假包换的移幻师。”他期待着他有所回应,可他兀自沉默着。屋外设下的那些个障眼法一个接一个地发出脆弱的爆裂声,拖着长音“砰——砰——”地消散了。
“你放心吧,我知道以后该怎么做。”萧遥口气生硬,最后说道,“我许诺我师父的,当然也包括这份职责。”
“这点我从不担心,”他起身走到窗前,打开窗户,挤在屋外的空气夹着秋日的青涩气息溢了进来,他背对着萧遥,坦白道,“我不希望你成为你师父,一切看起来还跟从前一样,这不会成为你的束缚吧?”他转身看向他,眼神中透着太灵司的威严。
“当然不会。”萧遥略微迟疑,而后斩钉截铁。
“那就好。”他语气平静,“我还要去趟癸虚山,就不久留了。”
萧遥送他往河岸走,义王还有件事在心里掂量了半天。并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上次他跟涂月溪提的和她父亲相识的事,因也算是半个谎,要再说一遍总还是有些费神,出了府门,他开口道:“上次你问我涂姑娘她父亲,我哪里知道他就是涂千里呢?”
“是啊,月溪她跟我说了。”萧遥没注意到他扑朔迷离的眼神,喃喃自语着,“无巧不成书,可惜你当时不知道他名字。”
“哦,前些日子她送信到丽天阁,让我帮她找些曲谱,我这次去顺便带给她。”其实他没必要告诉他,可这样说出来后他反倒心里踏实。
萧遥并没觉得他说得刻意,回他:“听说琴声对她有些助益,让太灵司你费心了。”
义王听他仍这样称呼他,有些别捏,他不觉得自己现在是太灵司,他心生愧疚,而太灵司从来不会,他做什么都是对的。然而,一说起涂月溪,他就莫名地丢了做太灵司的那份孤高,忍不住地又问他要不要带封书信给她。萧遥确实想问问涂月溪的近况,但见都已走到了湖边,又清醒了许多,便回他说不必劳烦,把他让到了船上,直到船悠悠地飘远了,他才回去。
当晚,夜不能寐的他索性·交待了金管家几句,便不说缘由地一个人离去了。他什么都没带,只带了他父母给他的那把未开刃的匕首。金幻术的心法口诀在他的血脉中奔流蓄势,没有月光的夜路上,他双目却炯炯有光,滚烫的面颊扫过微微凉风,在岑寂的黑暗中无处遁形。他从山巅移幻到湖底,从湖底移幻到荒野,最后终于找到一处如银镜般望不到边的水源。他站在其中,脚踩着水底自南向北而去的金沙,泱泱的碧水自北向南错流着,只没过他的脚背。他不知身在何处,却并不觉得陌生。他弯身,双手捧起一掬金沙水,未及起身,水便从指缝中流走,独留细密的金沙散在指缝间乱了形骸。他把心中奔涌的金幻术都聚到了手掌间,那把匕首从他腰间缓缓而出落入掌中,他盘膝而坐浮在水中央,双手合拢,一开一合间,匕首在金沙之中忽而朦胧忽而震颤,如在雷云中窜行的金蛇,若隐若现。整个世界的一切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没有停歇,却让人身不由己地陷入在一片静谧之中。
萧遥这样不移不动地也不知过去了多久,闭着眼只听得掌中的金沙一粒一粒渐次落入水中,最后一粒落下时,紧随其后落入水中的那两声微弱的叮咚声唤醒了他。他睁开眼,那是开了刃的匕首在他掌中划出的一道血口子流下的两滴血。匕首上现出一个“萧”字,通体漾着罗文——这便是他的护身灵物了。
他将它收好,放眼四下里望了望,是的,他记起来了,这里是尔弥幻境,他的一石双灵显然可以让他在和渊中来去自如。可既然义王避而不谈,那他最好也权当不知。他不敢久留,心中正想着要速速离开,就见水面不断攀升,眨眼间将他没入水中,他在水下奋力上游,上游,再次浮出水面时,物换星移,他重又回到了四溟湖的薄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