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二十九章 间谍(二)
主父让人把她带去了后宫,锦衣玉食,好好养着。他也知道一个活的间谍远比一具尸体有用。然后他让我坐他对席,开始问我安阳君的事。安阳君是在中山灭国之后受封的,采邑在代郡,以田不礼为相。
我虽然没见过安阳君,但并不妨碍我对这个人耳熟能详。他可以说战国英雄的缩影,意淫小说的主角。安阳君公子章出生高贵,父亲是赵雍这位千古豪杰,母亲是韩国公主。他从小能文能武,品德高尚,十五岁任中军将,随赵雍出征北地。如果说得装“哔”点,还可以说他一生不曾有过败绩——有赵雍守在旁边,想败也不容易。
还有最重要的,据说公子章长得很帅很男人,是邯郸大姑娘小媳妇的心中偶像。
我还知道,公子章是沙丘之变的重要人物,最后那颗漂亮的脑袋就被斩在赵雍离宫门前。
我想过无数次如何跟赵雍说沙丘那档子事,如何让他相信,都找不到一个好的切入点。在我最没有准备的时候,公子章却被摆在了台面上。
“前不久,肥义找过我。”赵雍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他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我问道。
“他说李兑找过他。”赵雍怕我不知道谁是李兑,又补了一句,“中尉李兑,也是一个能臣。”
中尉李兑,我好像一直在他周边打转,看来不是个省油的灯。
“李兑说了一席话,想劝肥义让相位于公子成。”赵雍道,“其中有那么一句,说:‘公子章强壮,田不礼好杀,此二人居代,必有所祸’。”
“相邦位高权重,所以必是这祸端之始,让位公子成就可以避祸全身。”我接口说道。
赵雍好像并不惊讶,点头道:“他的确是这个意思。”
“相邦怎么说?”
“肥义说:‘死者复生,生者不愧’。他不能为了自己而避祸。但是他觉得李兑为他着想,也是有道理的,所以他赶来见我,希望我能做出决断。”赵雍苦涩道。
我微微闭上了眼睛,道:“决断与否先且不说,只是这个李兑不是好人。”
“哈,”赵雍笑了,“你也学会进谗言了?我知道你杖毙了李兑的门人。”
我有些气结,真恨不得撇下他不管!
“你听听李兑自己说的话。”我给了赵雍一个白眼,“他说,大祸临头。他还说,让位避祸。对不对?”
“对。”赵雍点了点头。
“他跟肥义很熟么?是肥义的门下?”我追问道。
“这……倒不是,”赵雍点了点额头,“李家是世族豪门,倒不是肥义的门客。”
“那就是了。”我不屑道,“交浅言深,这是第一个疑点。第二,肥义要避祸岂是只有让位一条路?还必须让给公子成?这是他混淆概念的第二个疑点。第三,他要真的是为肥义考虑,真是个忠臣信友,既然已经看到了祸乱的苗头,却不出主意如何消弭祸乱,而提出什么避祸。这是什么缘故?”
赵雍被我说得一愣:“让位公子成,那是因为赵成是我叔父,在公族中颇有人望,公子章不敢对他如何吧。”
“笑话,”我冷笑道,“公子章若是真敢作乱,那就是连你这个做父亲的都不放在眼里,何况一个叔祖?”
见赵雍良久不说话,我将桌上的酒一饮而尽,道:“你偏心哪个儿子对我来说无所谓,不过赵国若是因此内乱,那就很没劲了。”
赵雍长叹一口气,道:“陪我出去走走吧。”
这种无礼要求,岂是我这样的国家公务员应该答应的?不过我看看天色也不早了,若是多混一会或许还能蹭顿饭,便点头同意了。我上辈子从来没为一顿饭这么失节过,自从差点饿死之后,我对于“饭”就特别敏感,深刻明白为什么人的量词要用“口”。
赵雍穿着木屐,重重踩在覆盖了一层落叶的土地上,发出闷闷的声响。梧桐的嫩芽已经抽了出来,有些叶子已经长得不小了,有些却还留着稀疏的黄叶不曾掉落。现在的华北平原还是原始森林,冬天也没有后世那么寒冷。
在清冽的空气中,赵雍开始给我讲述他的感情经历。
他十五岁即位,十八岁搭上了五国相王运动的班车,成为“王”。二十岁弱冠、大婚、亲政,娶的是韩国公主。两人感情很不错,韩王后为他诞下了长子章,却也落下了病根,不几年就去世了。他一门心思想把赵章培养成心目中的接班人,带着他读书,带着他打仗,手把手教他剑术,还立他为太子。太子章并没有让他失望,茁壮成长,越来越像赵雍。争强好胜,聪敏过人。
“错只错在造化弄人啊!”赵雍长叹一声,“那是十六年,我出游大陵。梦见一个少女鼓琴而歌……”
是的,我也听说过这个故事。这个故事流传太广了,那个少女唱的歌要是早几年说不定还能被选入《诗》里——
“美人荧荧兮,颜若苕之荣。命乎命乎,曾无我嬴。”
美女荧光惹眼,
容貌如同花儿绽放,
又是何等的命运啊!
居然无人知道我的名姓……
赵雍怪异地看着我。
呃,我不小心把那首歌唱出来了。咳咳,的确是失礼了。
“就是这首歌。”赵雍叹道,“第二天我跟众臣饮酒,把这个梦当做故事说了出来。”
谁知道一个叫吴广的家伙立刻就站出来开始推销自己的女儿。他说他女儿小名就叫娃嬴,又说大王描绘的少女和娃嬴长得一模一样。旁边有个史官也跳出来帮腔,说先祖赵简子曾梦到自己的七世孙会娶舜的后裔。那个吴广立刻失声尖叫道:“系啊系啊!某家正是舜的后裔丫!”——这句是我脑补的。
反正吴广之女就这么入宫了,成为新的王后,被赐名吴娃,封号为惠王后。第二年,她产下了赵雍第二个嫡子,也就是现在的赵王何。
说起来我更好奇赵简子的那个梦。据说丫梦了五日五夜,梦到了智氏灭亡,梦到了三家分晋,梦到了赵国其后百年的历史,还梦到了七世孙娶的媳妇……考虑到我本身是转世重生,所以不能排除丫是穿越众的可能。
不过……
“其实是你安排好的托儿吧?”我直言不讳道。我真心不相信丫的爱情故事这么炫丽。我想要个歌姬都那么困难!
赵雍轻咳一声,道:“吴娃十三岁与我成亲,夙夜无违,只在临终前求我让何儿即位。我答应了。”
临终前的请求一般都格外沉重,尤其一辈子没求过人什么。这就是母爱啊。
“现在你又后悔了?”
赵雍摇了摇头,道:“我不后悔传位给何儿,只是如此褫夺了章儿的地位,有些于心不忍。”
谁说不是呢?母亲爱儿子,父亲也一样爱儿子呀。我都能想象当时的情形,公子章一脸稚气,穿着小号盔甲,跟在老爹身后出入军营,时不时还要冲上去砍杀一阵,满手满脸带着血渍,气喘吁吁对他老爸一笑:“爹,我们赢了!”这就是上阵父子兵的典范啊!
听说赵何长得很像惠后,不过这种容貌上的优势,肯定会随着时间而衰弱。反倒曾经一起亲冒矢石的情形,会越来越多出现在赵雍脑海中,想起自己颇有出息的长子。
现在公子章在北国苦寒之地为代郡守,编练骑兵。
“所以我想封章儿为代王。”赵雍说得十分坚定。
“肥义肯定不同意。”我笑道。
“别管别人,只说你,你怎么想?”赵雍停下脚步,问我道。
“哈哈哈!”我仰天大笑,思索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可跟之前所有的对话不一样,那时候我坚定相信赵雍不会因为我的无礼杀掉我,但是涉及到王位继承,国祚延续,宗庙存亡的大事,绝对不是随口说说的。
“你笑什么?”
“主父,你一生英明神武,为什么要问我一介孺子呢?”我笑道,“你养了那么多士,难道就没一个给你满意答复的么?”
赵雍目光中充满了失望,道:“我若视你作一般臣下,又怎么会问一个小小士师这种问题?”他这话说得有些暧昧,我早就觉得他被我的外貌欺骗,总视我为子侄。唉,真是作孽!
“没有代郡的赵王,不过就是代王的邯郸守。”我低声道。
话有些绕口,不过事实就是如此残酷。
邯郸城邑肇起于商殷。在西周时属于卫国,春秋时为晋地,当时邯郸已是闻名遐迩的农业、手工业和商业比较发达的著名城邑。赵简子将邯郸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直到敬候才正式迁都邯郸。邯郸水陆交通便利,适合做经济中心却不适合做首都。
因为无险可守,并非雄城。也正是因为这样,赵国不像秦国那样可以安心种田图霸。赵国的国势随着国君的能力而跌宕起伏。碰上简襄这样的强悍君侯,赵国可以傲视群雄,睥睨天下。碰到献候敬候这样的中平之君,就很容易被周围强国欺负。历史上邯郸被围不止一次,全靠外援来救。成候时更被魏国大司马庞涓攻破了邯郸,差点亡国。
代郡可就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