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四章 不世名将(三)
华夏真正意义上的职业兵应该是管仲创设的。他在齐国精选了三万人,藏在乡中,日夜操练,不务他业,称为隐兵。正是这三万隐兵的高超战斗力,让齐桓公可以统合诸侯,尊王攘夷,成为第一个霸主。后世列国诸侯,无不希望能够举齐桓之业,以至于“伯天下”。
后来吴起在魏国,严格挑选兵员,组建了一支常备军,每人都可以披三重甲,负重三十公斤,日行百里。这支部队叫做“武卒”,即便吴起奔楚,魏国人都没有改变这个名称。因为武卒已经成了常胜的代名词,吴起靠这支部队打败诸侯七十有六次,威名显赫。
然而一向被中原列国视作虎狼的秦赵两国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常备军。这俩兄弟都是临战方才动员,在郡县集合,然后带上战场归大将统领。打完之后各回各家,各干各业。这些兵员还得自己带衣服被褥,马匹兵器,以及口粮。
我最早知道这个事实的时候,很有种斯巴达三百勇士与希腊盟军七千乌合之众的感觉。好在那时候我已经学会了静定,不再以自己的主观成见来看这个社会。血淋淋的战史告诉我,秦赵这样的半职业兵,在面对职业兵的时候丝毫不落下风,甚至更为勇猛。
就以赵国的代兵来说。这支部队以骑兵为主,看似没什么训练,但是每日里放牧狩猎,对抗抢占牧场的匈奴楼烦,实际上无时无刻不在战备之中。赵雍打造这支代郡精兵的时候,甚至不惜一人花上百金,故而这支军队又称为“百金骑士”,已经成了赵国代郡兵的美称。
现在这支强悍的部队就在安阳君手里,而乐毅却跟我说:为什么要抵抗全国精兵!
以这支部队对抗全国赵兵,胜负在五五之间。
若是不用这支部队,十有八九是要输的。
我喝了口酒,对乐毅道:“听乐子这么说,似乎另有奇兵。”
“孙子所谓上善者不占而屈人兵,狐子以为呢?”乐毅道。
“孙子说,五则围之,十则攻之。”我道,“从未见孙子说过兵行险招的。”
“狐子的意思是……”乐毅望向我,“直接起兵?”
赵雍为君近三十年,攻伐无数,在国人、军士心中早就是神王一类的人物,起兵反赵雍是最愚蠢的。想必正是看透了这点,安阳君才会采纳阴行诡道来篡权。于是理所当然地要找盟友支持,以最小的代价取得君位。
我将乐毅的顾虑说了出来,见乐毅乐池频频点头,知道自己所想不差,又道:“然则,安阳君找错了人。”顿了顿,我道:“赵成、李兑都是贪权慕名之徒,难保不会行借刀杀人之计。”
乐毅微微沉思,道:“狐子是说,他们鼓动安阳君起兵,再以王命剿杀,顺便控制邯郸?”
我点了点头。如果是这样的安排,李兑要说服肥义让位赵成就有理由了。只有当上了相邦,才能让安阳君更加信任他们的实力,说不定就会轻身赴险,不至于在国中打起刀兵。安阳君想要的是赵国,而非打烂赵国,很有可能在权衡之后选择信任赵成。
“赵成有没有对安阳君说,沙丘附近全都是他的人马?”我问道。
乐毅一惊,道:“狐子连这个都能推测出来么?”
“赵成的确是想行借刀杀人之计。”我站起身,走了两步,“此事安阳君是当局者迷,利令智昏,他不想想赵成在他继位之后能获得多大的好处。半个赵国么?自然不会!没有巨大的利益,为什么会冒如此大的风险呢?”
“赵成深受胡服之辱,公族不堪主父久矣,故而会有此议。”乐毅说得并不是很有底气,使我相信他本人是反对跟李兑公子成混在一起的。
说起来安阳君是赵雍的嫡长子,无辜被废的太子,身份已经十分尊崇。他要武力从弟弟手里夺回王位是天经地义的,但跟宗室其他人混在一起,就成了对抗父亲的反叛逆子,在大义上完全站不住脚。
说起大义,我发现乐毅的脸上有些变容。并不是因为大义不在而变容,而是一种淡淡的轻视。我知道这个时代已经有很多人不相信大义这回事了,但就像是处女情结一样,固然有人不在乎自己老婆是处女,但依旧有很多人对此事介怀。既然如此,为何不占据一个所有人都无从指责的位置呢?
“小狗可以走大狗的狗窦,大狗却过不了小狗的狗窦。”我想了一下还是没用处女情结说事,“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用大狗窦,反而要去做小狗窦呢?”
“狐子之论方是权谋之士所言。”久久没有开口的乐池道,“不过恐怕已经来不及了,主父要让安阳君出使楚国。”
你们的消息还真灵通,这事是前天晚上我才跟赵雍说的吧。
“主父既然已经下了决断,安阳君还要做个背父的小人么?”我问乐毅。
乐毅没有说话,望向乐池。
“安阳君为赵王,主父与公子何都能保全。”乐池悠悠道,“若是安阳君一去,主父则危矣。”
他的意思是说,国有长君无人敢乱来。一旦没有了安阳君的牵制,那些乱臣就会把谋害的目标转向主父,到时候幼君在位,只能让那些贼子架空。
虽然是个借口,但未必没有道理。
“狐子,你站哪边?”乐毅问我。
“我是国家之臣。”我哪边都不想站。
乐池大声笑道:“狐子不记得自己的家族故事了么?”
我到底是不是姓狐氏还是个问题,你跟我扯那么远!
乐池说的其实也是狐氏作为最强大的晋国卿族,却最先陨落的故事。
在那个故事里,阴谋诡计和崇高品德并行不悖,所有人都在为自己的家族牟利。只有狐氏,太过于为国尽忠,忽视了自身实力建设,最后被赵氏一举逐出了晋国朝堂,百年后就沦为皂隶之徒了。他这是在劝我不要死心眼做什么国家之臣,还是先想好自己的事吧。
问题就在于我视赵王何为弱智,却又不想去伤赵雍的心。对赵雍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帮哪个剪除另一个他都心疼。或许他正是看小何比较温顺,所以才选了小何,好保证其他三个儿子富贵终老。
赵雍终究没想过,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儿子会是情愿富贵终老的庸人么?要让公子章选的话,他就算知道自己是流星一闪,也会选择那刻的辉煌吧。我以后要是有儿子的话,一定不会自己带……嗯,看来我最怕的人还是自己啊,哇哈哈哈!
“狐子为何发笑?”乐毅问道。
“国有长君,社稷之福。”我道,“如果要在赵王何与安阳君之间做出选择,我选安阳君。”
乐毅脸上绽放出一丝笑意。他以为我根据时势判断选择了安阳君,实际上我是因为他而选择了安阳君。两害相权取其轻,赵雍的小情感和赵国的大霸业之间,我只能选择后者。一旦乐毅去了燕国,这对赵国来说是多么大的损失啊!
“既然狐子肯表明心迹,某也不妨直言。”乐毅道,“七月望,主父要在沙丘离宫举行大朝,安阳君已经将出使楚国的时间推到那之后了。”
我真惭愧,这么重大的事居然没有不知道!看来是法治建设占据了我太多的精力。说起来我真是犯贱,一个连上朝参与朝会都没资格的小吏,居然心怀大赵兴亡……这不就和中学生因为祖国未统一而心情郁闷地藏厕所抽烟一样么!
从乐毅的落脚点出来,我基本没什么别的想法,就是想将公子成等人的阴谋告知赵雍。至于证据,我的确拿不出来,甚至连推理都不算,只是猜测。谁知道赵成是不是真的有心扶侄孙上位呢?
如果现在就去跟赵雍说,不就成了以疏间亲么?无论这事最后变得怎么样,我都会落得里外不是人,出力不讨好。
“狐子这么早就回家了?”
思索间,迎面走来一队赵兵,为首的倒是认识,有过一天之缘的邯郸守备兵尉,后来他也常往来司寇署,见面就打个招呼。我跟他打了个招呼,准备错身而过。我们连名字都没通报过,应该没有当街聊天的情分吧。
谁知道他居然拦住我,道:“我们正要去城外看搏击,狐子也一起去吧。”
“我刚从那儿回来,有些困乏,想回去睡一觉。”我笑道,“你们去吧,兄弟们玩得高兴些。”
“行吧,那狐子请便。”兵尉让开道,很快就跟他的弟兄们高高兴兴往城外走去。
我刚走了没两步,突然听到他又在背后喊我,转身看过去。他道:“狐子,差点忘了,之前碰到许历,到处在找你呢。”
“行,谢了。”我招了招手,目送他们去玩。
不知道许历找我什么事,我本想回家休息的心又被吊了起来,不知不觉中往司寇署走去。现在已经快五月了,距离主父大朝沙丘只有不过两个月的时间,我该怎么准备呢?
“狐子,到处找不到你,吓死我了。”一进司寇署就碰到了许历,果然满头大汗,好像刚在外面跑了才回来。
“哦,我跟那个新认识的朋友去喝了点酒,你找我什么事?”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怕你出什么意外。”许历松了口气,“你自己好歹也自觉点吧,得罪了城中那么多权贵,就不怕人家打你闷棍么?”
嗯,这小子说的有道理,以后不能随便擅自活动。虽然那帮豪奴被人用米赎了回去,但不代表人家就肯咽下这口气。不过说起来最近好像很安静,市面上也很太平,这难道就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狐子,廉颇他们晚上请客,你去不去?”
“廉颇?请吃饭?”我缓缓扭头,看着许历。
许历一脸茫然:“你不会不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