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六十五章 借刀杀人(三)
我让冯实把礼物要了回来。
不知道公子成那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反正回到家里,苏西和宁姜都笑得前仰后合,小佳连连惊呼不可思议。这有什么,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羞辱我,以为我好欺负么?他是高堂贵族,我是山林野人,光脚的还怕穿鞋的不成?跟我这样的人比礼仪,无论输赢都是贵族丢脸。
“就像跟狗打架,”我道,“赢了没有什么骄傲,败了却连狗都不如。”
三女齐齐愣了片刻,宁姜道:“你这是在说自己是狗么?”
“狗又怎么了?”我不以为然道,“狗永远都是狗,很多人在很多时候连狗都不如。尤其是那帮肉食者。”
三女哑然。
我安静地吃完了晚饭,满足地回到书房写书去了。
写书……
没办法,能看的书实在太少了,以我这种被新中国教育制度**出来的背书能力,手头那些书早就已经背得烂熟。要想进一步看书,只有去守藏馆任职。不过即便那样也不能接触到真正核心的史书。我上辈子就知道史家是世袭的,但是真的没想到封闭垄断到了非嫡长子不能进入内库的地步。
我现在主要写的是关于封建社会法制建设的总纲。眼下各种学说都甚嚣尘上,真正有指导意义的却没多少。我在动笔写下《狐子》的时候倒没想过要流传青史,主要作用是培养赵国的法官队伍,充分利用国家的人力资源,缓和社会矛盾,早日让赵国统一天下。我也就可以功成身退,回到山里过上神仙一般的日子。要说我真有什么匡扶天下的大志,实在有些扯蛋,但是后世历史学家中肯定有一大批人认为我就是那样的人。
“君子。”苏西在门口柔声叫道。
“进来吧。”我转过身,面向门口。
移门在苏西手里就像是一件乐器,发出悦耳的摩挲声。苏西拉开门,双手端着食案,轻启莲步走了过来,放在我面前。
“君子,歇会儿吧。”苏西端起食案上的蜜水煮枣,若羞若涩地将头埋在双臂之间,捧举给我。
我接过蜜水煮枣,热腾腾的……需要我强调一下天气么?六月将尽的邯郸气温绝对超过了三十度啊!我穿这么多衣服已经很悲催了,居然还要享受这么温暖的爱心小点?
轻轻抿了一口,我放下碗,道:“帮我准备些轻便点的衣服,天气热了。”
“是君子去沙丘穿的么?”苏西微笑道,“已经准备好了,还为君子准备了鱼竿。”
“鱼竿?”我诧异了。
“君子在山中不是时常去钓鱼么?”苏西道,“妾想,沙丘大朝过了礼也就没君子的事了,找个地方钓鱼岂不是权当休闲,正好也不受署里案牍劳形。”
真是个天真的孩子,大朝见过礼之后才是各方势力见真章的时刻。
“君子,为什么你好像提到沙丘就很不愉快呢?妾几次想问,只是不敢。”苏西一脸委屈道,“想来只有宁姜能帮上君子的忙吧。”
“你想多了。”我伸手轻轻抚摸着苏西的脸庞,从未涂抹过化学药品的肌肤犹如婴儿般细腻光滑,微微有些发凉。苏西被我摸得不好意思了,升起两团红晕,嗔道:“不说就算了,为何又轻薄妾。”
“沙丘大朝,”我叹了口气,“是王上即位以来第一次大朝,眼下风起云涌,暗流波动,我怕会有变乱。”
苏西一脸惊恐道:“君子不会有事吧?”
“很难说,”我摇了摇头,又提起一口气安慰苏西道,“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备下了后路,万一有变,你只需要跟着宁姜走就行了。”
“有变?”苏西被吓到了,“君子,我们去别国吧,这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苏西的胆子小到了这种程度。我有些后悔把这么可怕的事告诉她,又庆幸没把自己卷入其中的深度告诉她,否则她不是更害怕?我道:“没事的,只要过了沙丘大朝,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我陪你去。”
苏西脸色一亮,道:“妾又不是没出过门的人,舟车劳顿有什么好处?只要君子没事,一家人在一起,比哪里都好呢。君子不是常说对得起薪俸就好了么?为什么一定要卷入其中呢?”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赵雍那张老不着调的粗狂大脸又闯进我脑海之中,胡须唏嘘,迷瞪着两只小眼挑着一对剑眉,冲人一笑就露出一口黄牙。这大叔有什么魅力?偏偏就成了我的朋友!
“是主父。”我叹了口气,“我蹉跎经年,是主父在晋阳将我截下,撩升重臣之列。知遇之恩岂能不报?”
“君子,妾以为你并不沉溺于功名呀,为何如此看重这知遇之恩呢?”苏西一脸迷茫地看着我。
我一时语噎,此时才发现苏西一直记着我的每句话,深深受我思想感染。在她面前我**得没有一条遮羞布,何必说那种哄骗外人的鬼话呢!
“这只是最肤浅的一层,也是世人所见的一层。”我找补道,“主父与我非君臣则益友,我之所以劳心劳力,更多的是为了这个朋友能够不至于死得太惨。”
苏西不以为然道:“主父乃国君之父,手操大权,真要有事,哪里是你能够救的?”
“你看那些小蚂蚁,”我道,“虽然个头小,但是一窝出动,即便个头是它们数倍的青虫都抵挡不住,最终成为它们的口粮。”
苏西身形一颤,轻轻抚摸着自己的手臂,道:“连主父都挡不住,君子又有什么自信能抵挡呢?”
这个问题触及到了我一直保护的秘密,心中自然泛起一丝警觉。不过眼前这个天真纯洁的女子,她是我的爱人,此生的伴侣,她的儿子势必会成为我的继承人,她也终将褪去青涩,成为一家主母。我有什么需要隐瞒她的?
“我先拔去敌人的爪牙,然后再寻其软肋,捅上一刀。”我笑道。
“那可难为君子了。”苏西居然戏谑道,“大朝在即,君子可已经拔去了那人的爪牙,找到了他的软肋,磨好了刀子?”
准备好了么?
公子成的兵械被我发现收缴了,粮草被我和赵奢偷偷卖了,只有虎符落入了高信手中。安阳君只要能够离开沙丘,这场政变就会立于不败之地,到时候赵雍自然可以出面收拾残局,各打五十大板,顺势收回政权。明明才四十出头,身强体壮的,玩什么禅让啊!二元政治有那么好玩么?
我突然意识到,其实我是个彻头彻尾的主父党啊!为什么我不能交结一帮同样忠于主父的人呢?哦,对,这些人都不在朝堂,而在军队。那里对我来说是一片空白,也不可能打进去。赵雍或许就是因为这个而有自信面对一切妖魔鬼怪吧。
但是那就会催生一个更奇怪的问题,为什么他会被围困三个月最后饿死了也没有出现勤王之兵呢!
三个月啊!从被围那天开始派人去秦国、燕国求救,然后两国国君朝议,最后发兵赶到邯郸都不需要三个月!
如果去魏国求救就更快了……不过魏人跟我赵人有破国之仇,等闲不会让他们的武卒再踏上赵土。
我仿佛看到了一团黑雾笼罩在地图上。赵国内乱应该是列国诸侯喜闻乐见的娱乐活动,为什么都没有任何反应呢?
“君子,君子?”苏西轻声叫我。
我这才回过神,干笑道:“抱歉,走神了。”见苏西一脸期待的看着我,显然还在等上面那个问题的答案,我不由苦笑道:“我只剪去了露出来的爪子,却还摸不到更深的地方。没法子,谁让你嫁了个外来户,无根无蒂的。真抱歉,为夫只好让小君担忧了。”
“莫要调笑妾!”苏西不由羞怒,“君子越来越无状了。”
我假意不悦道:“自己家里,开开玩笑有什么要紧的?”
小君是诸侯正妻的称呼,我这样的卿大夫阶层是没有资格用的。不过礼崩乐坏的今天,谁还管那么多呢?看着突然正经起来的苏西,我突然脑中灵光一闪,莫非是刚才说的那些话,让生性敏感的苏西心中产生了极大的压力?
苏西转瞬间就双眼泛红,语声哽咽道:“妾本就是个奴隶,得蒙君子错爱……”
我一把搂住苏西,不让她把后面的话说完。这孩子就是太过于感性,这种人往往会做出傻事,尤其在这个举目所见都异常混乱的时代。两个人只要静静依偎就足够幸福了,何必要去觅什么封侯拜相?
苏西在我怀里挣扎了一下,渐渐平静下来,呼吸由急促而清平,就像是暴风雨过后的微风,让人熏然。
“我终究只是个学徒。”我叹了口气,“放不下这世间的人情,参不破天地的玄奥。”
“君子是要放下妾等么?”苏西幽幽道。
“我是说沙丘。”我笑道,“你不妨换个想法,人生在世没有一点刺激是多么无聊的事啊?”
“不要,妾宁可平平淡淡过一辈子。”苏西的小嘴微微嘟起,想到了什么,又是羞涩又是嗔恼地推开我,道,“不过妾知道君子是天下无双的国士,当以天下为重,不用顾忌家里。”她说这话的时候十分认真,坚定地看着我,希望我从她的目光中获取她的支持。
“我其实不是个那么有上进心的人……”我苦笑着把目光转到了桌案上的竹简。墨汁已经渗入竹肉,只要杀过青就可以数千年地流传下去。只要能够躲过秦国的焚书,这些思想就能在两汉四百年中生根发芽……或者,我也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将这些思想落实在实处,亲手栽培,使其壮大。
一切都要看沙丘大朝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