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第八十一章 武灵悲歌(二)
“这就是我劝君上放安阳君北归的缘故。”我道,“安阳君在代地,便如赵成李兑的眼中之钉,肉中之刺,去之而后快。有了安阳君为大王和君上分其心智,君上岂不是更有机会暗中布局,早日除去两个巨宦么?”
当然,副作用我就不说了。
平原君长考一番,道:“先生所言有理!某这就去放安阳君北归!”
脸上一阵劲风,公孙龙也站起来跟了出去,临走时没有忘记甩袖子发泄心中不满。
屋里又只有我一个人了。我坐在无尽的黑暗中,莫名地却没有丝毫恐惧。这黑暗像是我来的地方,也像是我经历过的轮回。冥冥中我有种错觉,只要我再次踏进这片黑暗,就会回到原来的世界,见到我心爱的苏西。
隔壁为苏西装殓的丧歌已经停息,一切都已经落定。
沙丘真是个不祥的地方,我在这里失去了母亲、妻子,以及未出世的孩子。我原本就残缺的生命变得越发单薄,风雨飘零。这就是命么?这就是君子得之固穷的天命么!为什么老天每次都是在我走向人生巅峰的时候就夺去我所有的一切呢!
前世如此,此生又是如此!我就真的这么罪不容恕么!
我捂着药巾,摸索着爬到窗边,第一次感受到月光的冰冷。我蜷曲身子,倚在窗根,好像又暖和起来。
当身上的寒冷尽去,太阳的温暖让我醒了过来。在我醒来后没多久,只是略略想到了苏西,赵胜猛地拉开移门。即便我是个瞎子都能感应得到他怒气勃发,就差拔剑出来四处劈砍了。
圣人说:“绝利一源,用师十倍。”瞎了之后,我的听觉和感觉变得更加敏锐了。
“赵成已经杀了安阳君。”赵胜怒吼道,“他怎么敢!他怎么敢在父王面前斩杀安阳君!”
这才是历史的原貌。
我心中无比平静。此时此刻,我对于赵雍的生死并不放在心上。我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把他当做朋友。而他却在我为他奔走的时候放弃了我,非但夺走了我的苏西,还间接害死了我的长子。我真想亲手刺死他!
“他们下一步就是要困死主父。”我嘲笑道,“还能有什么不敢的?”
赵胜被我吓到了吧,一腔怒火渐渐熄灭:“他们疯了么!他们敢对主父下手!”
“不下手才疯了。”我冷笑道,“若只求击败安阳君几百叛兵,需要调集四邑之兵么?你在给他们虎符的时候,就没想过这个问题么?赵成当着赵雍的面斩杀安阳君,这就是一份投名状。所有参与的人,都不会让赵雍活着离开主父宫,否则等待他们的就是夷族之罪。”
赵胜跌坐在地上,喃喃道:“弑父杀兄……弑父杀兄……这让我如何有颜面活在世上?”
“你要自裁就更好了。”我笑道,“你自裁,赵何暴毙,赵豹年纪还小,夭折也是很正常的。到时候离王位最近的宗室就是赵成一家吧,他可有两个儿子,一个继承家名,一个继承公室,刚刚好。”
“我不能死……”扑通一声,赵胜跪在地上,随着衣裳的摩擦声,我听出他爬到了我面前。一双冰冷的手按在我膝盖上,赵胜颤声道:“先生救我,救救我们赵室吧。”
“公子成不也是赵氏么?”我道。
“他是叛贼!”赵胜怒道,“我年轻无知,被他诱惑,做下了如此滔天大罪,还请先生指条明路。”
“败军之将,何足言勇?”浓浓的萧瑟意味让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本以为自己是社会精英,学贯古今,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这次算是让我彻底清醒过来,没有人是好唬弄的。这个世界傻子到底是少数,而且真正的傻子都是以为别人是傻子的人。
只是我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人们常以为瞎子眼前一片黑暗,恐怕那是彻底丧失了光感的瞎子。我倒是瞎得并不彻底,阳光射在脸上,眼前一片血红。红色总是能够给人振奋的力量,凭藉着这份力量,我站了起来,走了出去,登上高车,在赵胜的陪同下入主父宫。
赵成把无害的王宫交给了赵胜,只派人在外外围设立了警戒线。我让赵胜先将一干勋贵都放了,他们回去之后站在哪一边是他们的自由,现在逼着他们表态只会断了自己的后路。赵胜明知赵成不可能杀这些人,因为这些人可以说是赵国真正的基石,但还是做足了戏码,让那些莫名卷入这场惨剧的贵族大夫士人们对他感激涕零。
赵胜很享受这种感觉,由此觉得我的建议没有错。他就是这么个好名的人。从小的优渥生活让他对于物质生活已经没什么可追求的了,外加上面有个能干强势的哥哥,下面有个深受宠爱的弟弟,使得他不敢对权柄有所野心——这次事件之后估计他需要一段漫长的时间来缓解对政治的恐惧。
只要王行宫解禁,自然有人会回到充作行署的别宫。昨晚发生的一切都会在最短时间内传开,那时我的飞鸽会带着最终措施飞回邯郸。我还没有为小佳准备好归路,却不能暴露出对这个孩子的格外关心。
空气里漂浮着浓烈的焦臭味,有草木的,也有人类的。远处有民役掘土的声音,是在埋葬昨夜战士的伙伴。高车徐徐驶过颠簸的土路,两旁的尸臭越来越浓烈。伴随着拍土的声音,微末的尘土扑到我脸上,赵胜声音嘶哑道:“他们在筑京观。”是啊,不筑京观怎么能彰显武功呢?不彰显武功怎么向世人理直气壮地诉说自己政变的合法性呢!
我仿佛看到了一座座尸体堆起的金字塔,旁边站着面无表情麻木不仁的兵士,一铲铲将土扬起,覆盖在尸体上,用力夯实。我举起手,将胳膊架在扶栏上,用袖子掩住面,挡住了飞过来的尘土。
我和赵胜在赵成的行辕前略等了一会,被人请了进去。赵胜很体贴地找了一条绸带,把自己和我的手腕连在一起。
赵成说的第一句话是:“大司寇真的瞎了?”赵胜没有说话。赵成身边也有医生吧。有人过来解下我蒙眼的药巾,用力嗅了嗅,问道:“大司寇上了这个药,有何感觉?”
我道:“清清凉凉,十分惬意。”
那医生转身走了,过了几息的功夫,就听到赵成道:“悲恸至极果然是会泣血的,老夫今日才信啊。大司寇如此年轻,正当大有为之岁,可有什么法子还能复明么?”
刚才那人道:“若是昨晚臣在大司寇身边,或能一试。只是庸医误人,上了这药,虽然能止一时之痛,但恐怕再无复明之望了。”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恐怕家师再世也只能束手。”
“天妒英才啊。”赵成叹道,“不过听说大司寇善琴,可否为老夫奏一曲。”
我没有拒绝,微微躬身表示受命。人在屋檐下如何不低头?而且这是赵成的面试,如果通不过面试就连活着走出这里的机会都没有,谈何报仇?
很快有人搬了琴来,引我入座。我摸着琴弦,一旁站着的琴师帮我找准了徽位。弹什么好呢?我借着拨弦试音的当口,想到了一首曲子。相传那是柳宗元所作,初见于明人的《西麓堂琴统》。一共十八段,算是长曲。因为这首曲子中洋溢着青山绿水带来的宁静,所以我曾经很喜欢用它作为放松精神的秘宝。反倒是此生一直生活在天地之中,山川之野,所以没怎么弹过。
欸乃一声山水绿。
我知道有人盯着我看,索性将左右三十六手势尽数施展开来。开始只是为了震慑,渐入佳境之后自己也停不下来,顺势而为,一曲《欸乃》初时平淡深远,不知从哪里竟被我接入了《酒狂》。等我醒悟过来的时候,右手三轮神龟出水势的打圆已经引来了众人惊叹。
琴者,情也。
我情若此,即便想故意隐瞒,琴也是不答应的。罢了,听天由命吧。
最后一个泛音渐渐消散在帐内,我轻轻按住琴弦,指肚摩挲着琴面上的大漆。
“狐子的琴声中有悲愤归隐之心啊!”赵成的声音从未这么明朗过,好像把嘴里含着的东西咽了下去一般。他顿了顿,又道:“主父也曾问起狐子,请狐子移步。”
我点了点头,站起身,正要走,听到赵成叫道:“慢。”我收住步势,没有转头。赵成从几案后走了出来,道:“老夫亲自为狐子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