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九十九章 共济会(三)
我将黑带交到他手上。他站起身,高高捧起黑带,朗声道:“我虽是今日方才成为墨徒,但心慕墨学高义,惟愿为国人父老效力,愿意担任会首,请诸位父老丈人试听之。”
这个时代君权神授还是很普及的,百姓可能不喜欢贵族,但是本能之中还是尊重国君畏惧权威的,见到世子要求担任,濮阳的百姓也就没有拒绝,表示愿意选卫安为濮阳的会首。
我缓缓退到了下面,让新任会首跟墨徒们多多接近。我下来之后,梁成南郭淇很快就围了上来。
我对他们道:“现在知道墨社为什么会被列国国君视作洪水猛兽了吧?”
由墨学精神武装起来的墨者,人人敢死,战不旋踵,一旦拿到了兵器,就是一支劲旅,怎能让人不畏惧呢?非但单兵战斗力强大,墨学在下层百姓之中有极大的蛊惑力和生命力,万一有墨者登高一呼,立时就是风从云集,国家色变,谁能不怕?
“夫子,”梁成到底见多识广,“世子会不会是怕会首之职落在他人手里?”
“不管他,”我道,“墨者自有法令。有敢贪、暴、私、虐的,墨者之法正为其设!子淇,你从学最久,又有武力,我有心推举你为墨社执法,你可要严格自守才是啊。”
“谢夫子!”南郭淇言语激荡,“我必以墨法自律,请夫子拭目以察。”
我微微颌首。那边公子安正在发表激荡人心的就职演说,大有弃君位从墨者苦行之志。有那么片刻,我觉得他是被群体无意识催眠,又有时候,我怀疑这家伙是大奸似忠,大伪似直。不过我怕什么?他既然以墨者标榜自己,只要胆敢越线,墨社的锋刃就是为他所砺。
我不知道公子安回到城里之后,卫君看到他腰间的黑带会是什么样的反应,或许能够听任儿子胡闹。不过他对于自己国内发生这么大的群-体-事-件显然不能听而任之,所以他派了人召见我。
虽然他同时派了车,但是我身为公众人物必须维护墨者的形象,所以没有乘坐,一路走向宫城。不同于秦、赵的王宫是别城而建,卫国的宫城就在濮阳城内,坐落在整座濮阳城的中轴线上。我在濮阳街头走了没几步,两旁就渐渐汇聚起围观的国人,各个都像是我久别的朋友,称呼我为“子燎子”。
宫城的守卫也十分客气,请我稍后,飞跑着进去禀报了。
卫君在朝堂上召见了我,陪同的有两位大臣,一位叫如耳,一位叫薄疑。我不知道如耳是不是公室,不会是姓“如”氏吧。
卫君是个年近古稀的老者,身上已经散发出暮年的气息。他眼袋深重,鼻息呼哧作响,可以看出他年轻时并不是个注重修生养性的君侯,以至于现在肾津干涸。他是我见过的人中体重仅次于楚王熊槐的人,也已经到了坐卧不便的程度。潮红粗壮的脖子告诉我,这老伯有高血压。乌黑的嘴唇表明他的心脏已经不堪重负。
我叹了口气,这老伯活不了几年了,可能我们的濮阳会首很快就要改选了。
“先生能食肉否?”卫君用厚重的喉音问道。
“墨者有什么吃什么。”我道。
卫君拍了拍手,很快就有人端来一盆肉,放在我面前。我看了一眼,是水煮出来的白肉,带着浓烈的肉腥气,又没有调味料。
“先生为何不用啊?”
“墨者所获,必以分人,不能独享。”我道。
卫君笑了笑,道:“听说你连寡人的儿子都蛊惑成了墨者?”
“世子是自愿加入共济会,并由所有会员选为会首。”我垂首道,“而且他也只是墨徒,并非墨者。”
“先生年庚几何?”如耳问我。
“一百五十岁。”我道。
“我看先生最多不过弱冠,怎么会有一百五十岁?”如耳撑着案几,“莫非先生在哄骗我?”
“一百五十岁是从子墨子传下墨义之时算起的。”我道,“我本卑鄙之人,贱名难入尊耳,岂有人会关心蝼蚁的寿算么?今者鄙人竟能成为诸侯堂上之客,非因墨义欤?故而足下问寿,我自然以墨者之寿答之。”
卫君哈哈大笑,笑得我茫然不解,这怪老伯的笑点得低到什么程度啊?
“寡人听说墨者曾经遭灭顶之灾,可有之?”卫君问道。
“有之。”我坦然承认道。
“先生以为是为何呢?”薄疑语气很客气,隐约有种沉厚的智慧。我不由多看了他一眼,暗道:果然就算是再小的诸侯国,总有一两个能臣的。否则早就灭了。
“墨者轻忽了墨义,”我道,“又犯了君人者之大忌。”
“敢问其详。”薄疑问道。
“墨者本都是出生贫贱的小民,子墨子也是为了这些人能够活在天地之间而奔走。后世墨者竞相成了诸侯门人,诚如游鱼离水,飞鸟入笼,舍弃了生存的根本。”我道,“而且墨社势大,难免引起君人者不安。”
“既然如此,子燎子怎么还会做出今日这等聚众之事呢?”如耳迫问道。
“聚众未必不好。”我道,“卫国周围有齐、宋、魏、赵诸国,哪个是仁善之邦?若是国人在平时能够守望互助,民心似铁,那些大国也不敢轻侮。若是民心如一盘散沙,宗庙绝嗣就在眼前。燎敢问君上,即位四十年来可行过什么暴虐之事么?”
卫君神情变幻,尖声道:“寡人虽然无德,却也不曾做过暴虐之事。”
“鄙人听闻上古圣王之时,天子与百姓聚而论政。只有夏桀、商纣、周幽之辈才惧怕百姓聚众议论。君上既然不曾做过暴虐之事,何必去防民之口呢?殊不知周幽之事未远!”
周幽王为华夏文明做出的最大贡献就是切身验证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句话,但是后世君人者似乎都没有怎么在乎。
卫君面色铁青。
我又道:“濮阳会首乃是君上之世子,难道君上担心他会谋反么?若是世子想借墨门行暴虐之事,别说没有墨徒会跟随他,墨社三尺法就不会让他看到明日的太阳。”
卫君脸色微微缓和,道:“他今日回来,说是不愿继承君位,还请先生劝他一劝。”
我不由哑然。
这孩子真的被催眠了?还是他看到了在墨家组织里的无限前途?咳咳,看他也不像是那么有智慧远见的人啊。
世子很快就带到了堂上,战战兢兢像是犯了多大的过错似的。他的确是自己萌发了离开王宫,体验墨者的生活。不过我看得出这是因为常年的积郁产生的逃避想法,他对墨者的生活一无所知,只是单纯想离开这个庞大的囚笼。
我很同情他做了四十年的世子,但不支持他。
“为什么你觉得作为世子与墨徒不能兼容呢?”我指出了他的怯弱,“你如果真的愿意为天下做点事,地位越高才越有能力,而你却想抛弃世子的地位,这不是自相抵触的么?”
墨家可不是你的避风港,就连墨子都说“虽有慈父,不爱无益之子”,你觉得我会收容一个优渥生活却不肯承担责任的废物么?当然,这话太功利了,我没有说出口。
“夫子,我自己的财产可以全部分给国人,但是卫国是祖宗留下的基业……”卫安犹豫道。
“你是难以在社会责任和家族责任之间做出选择,对吧?”我宽容道,“其实你错了,子墨子从未要求别人奉献出一切来救济别人,只有加入墨社的墨者才需要那么做。一般墨徒只需要做到量力而行则足矣。”
这个问题梁成也有过,我估计就和后世某些险恶用心的人攻击共产主义一样,会用这点来抹黑墨社。共产也就罢了,共妻则太过重口味,我不想看到有这种攻击。于是我将“救急不救贫”,“人人皆有救济之责与行义之权”深入浅出地告诉了卫安。
堂上只有我一个人口若悬河地宣讲者,就像是老师在教学生一样。等我讲完,卫安的疑虑尽去,“夫子”叫得越发诚恳了。卫君也听得很高兴,不用担心儿子败光祖宗基业去当墨者了。如耳一脸郑重,好像在谋算着什么。薄疑面带疑惑,欲言又止,我估计今晚的晚饭就落在他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