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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一零九章 墨学(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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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身穿墨色深衣的男子拨开舍丞,长揖行礼。

我回了一礼,道:“不知这位先生如何知道鄙人的?”

“子燎子的大名已经在临菑传开许久了,”那人笑道,“哦,在下齐国行人郭纶。失礼了。”

齐国行人就是类似于秦国典客之类的官员吧。我点了点头,道:“劳动先生,燎等惶恐,不知有何见教?”

“不敢。”郭纶到底是做接待的老手,落落大方却又谦恭执礼,让人感观极好。加上齐国也是盛产俊男美女的国家,这位郭纶高了我半个头,眉目端正,让人看着很舒服。

“我王听说大贤远道而来,特命在下在城外迎接贤人。”郭纶笑道,“在下怕与先生错过,故而等在传舍。一接到先生,就护送先生入宫觐见我王。”

“这样啊……”我故作犹豫道,“可我没什么事要见贵上呀。”

就算郭纶工作经验再丰富,也没见过我这样的吧?

我微微一笑道:“请呈达齐王陛下,燎此来只为向学宫大贤求教道义,不敢叨扰大王。大王抚地千里,泽披万民,一定日理万机,切莫因为不才而耽误正事。”

“这……”郭纶尴尬道,“先生踏临齐土,而不肯见我王于陛下,是否有些失礼啊?”

“王宫在哪个方向?”我问郭纶。

郭纶指了方向,我当下就跪了下去,大声道:“野人墨燎,遥拜大王,谨奉寿。”不等众人反应过来,我已经站了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土,对郭纶道:“好了,不才已经拜见过陛下了,请齐王万万不可轻忽国事啊。”

说罢,我拨开站在原地发呆的郭纶,踏进了传舍,对舍丞道:“还是麻烦你给我们一个大间。”

舍丞支支吾吾,望向门口的郭纶。我回头跟着望了过去,郭纶尴尬地干咳一声,别过头去。

“可、可是……已经满了。”舍丞道。

“我们可以住马厩。”我笑道。

舍丞还待推脱,梁成跟了进来,道:“夫子,有陶邑士子陶阳在门口求见。”

“哦?”我返身往外走去,一个年轻学子毕恭毕敬地拱手在前,头埋在臂弯里。我连忙长揖回礼道:“是君子要见燎么?”

“夫子,”陶阳连忙退了一步,腰弓得更深了,良久才平复起身,道,“阳业已租好了民舍,所幸房屋宽敞,敢请夫子屈尊降贵,暂且停榻。”

“我墨者随遇而安,哪里有什么尊贵可言?”我笑道,“既如此,多谢君子厚爱了。”

南郭淇连忙挽起地上的粗重行李,跟着我们往民居走去。陶阳面红耳赤,好像很紧张。我正要说话消解他的紧张,南郭淇先开口了:“夫子,为何齐王召见你不去呢?”

“因为我们是来证墨义的,不是来朝觐君侯的。”我道。

南郭淇还要再问,被我打断了话头,引向陶阳的家里人。

我回顾身后诸子,梁成一脸崇拜,显然对我说的理由很信服。周昌一脸疑惑,看着我若有所思。其他人都是面无表情,并没意识到刚才跟郭纶的答对已经掀开了第一轮对战。

诸侯要郊迎大贤并非没有先例,但就算自己不去,也要派相邦、宗伯这样的高官,怎么可能派个行人呢?而且郊迎之礼必须清洒街道,黄土覆地,排列香案,备齐舞乐。

就算礼崩乐坏什么都不讲究了,哪有堵在传舍里迎接的?何况他在传舍里等我,意思就是吃准了代舍和幸舍不会让我住,这说明齐王早就在臣僚面前嘲笑过我,明言要给我难堪。

趁着我舟车劳顿把我诓骗进宫,谁知道都是些什么人等着我。到时候上来一群儒生玩车轮大战,我若是不辩,那就是哑口无言。我若是辩了,口干舌燥之后最终落得不敌儒生的结果。

这不就是兵法上的以逸待劳么?齐国果然是兵法大国啊!

可惜我看好的梁成还是太过天真,南郭淇见识终究短浅。周昌貌似可以多看看,这人的心思缜密,目光长远,当初也是他反对我草草就任钜子的。只是不知道他是真的有信仰还是一个投机者,若是后者我就实在对不起墨子先生了。

“夫子如此应对,妥当么?”周昌终于追上来,疑惑道。

我反问道:“你觉得该当如何?”

“弟子不知道,”周昌道,“只是觉得如此避战未必能避过去。”

我笑道:“你小看我了,我不是避战。在出拳打人的时候,首先得把拳头收回来啊。”

周昌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悲催的小田,你既然想跟哥玩兵法,那就教你一招反客为主。

世事相通,一通百通,兵法之道果然应用无穷。我安顿墨者在陶阳租的房子里住下,正要生火做饭,陶阳却已经送来了丰盛的美食。我只得请陶阳一起过来用餐,顺便解决了几个他的小疑惑。义理上的疑惑我三言两语就可以解决,但是对他而言却需要旷日持久的身体力行,能够当下开悟的人到底还是少数。

吃过饭,我对梁成道:“你曾在稷下待过,明日带我去拜见宋钘子和尹文子吧。”

“是,夫子,可是……”梁成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宋钘子已经逝世三年了。”

“呃……那你之前说从宋钘子讨教过墨义!”我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是啊,那是三年前,宋钘子最后一次开讲。”梁成一脸无辜道。

“好吧,那就带我去见尹文子吧。”我顿了顿,“尹文子还没死吧?”

还好尹文子还没死。他在那封信上落了款,怎么也得撑到见了我之后才能死啊!

这本来是个玩笑的想法,等我见到他之后,方才庆幸自己来得实在是太及时了。

尹文子已经尽显老态,头发纯白如雪,倒还算茂盛。身体精廋,宽大的袍服就像是堆起的土封将他埋在里面。他的牙齿已经掉光了,整张嘴都内陷进去,漏风,而且还带着浓郁的齐国口音。

他的门人捧着竹简放在我的筵几上。我取过最上面的那卷,缓缓展开,是《大道》。

《大道》分了上下两篇,语录与故事混杂。

“大道无形,称器有名。名也者,正形者也。形正由名,则名不可差。故仲尼云:‘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也’……”我一目十列,扫了一遍,又跳回开头将第一段话读了出来。

“子燎子以为不妥么?”尹文子含糊问道。

嗯,很大的不妥。

我放下竹简,看了看年迈的尹文子,坦然道:“这不是墨者之言。”

尹文子的学说取“道”而论“名”“形”,也不排斥儒墨,看似自成一家,其实只是墨子思想的偏离。因为墨子是个游离在可知论和不可知论之间的思想家,他的门徒或者踏上了儒家的“格物致知”,或者追随黄老探寻世界的本质。

尹文子显然是受了很大的黄老学派影响,但又放不下墨者严守秩序,强调“名”“实”的思想。

黄老学派是齐威王时代的齐国官学,影响之巨在西汉时攀达顶峰。严格来说,黄老学派与道家道者是有区别的,我们道者要做到无知而合于天地,他们却强调分名别实而见本质。

尹文子被我的话呛到了,发出一连串的咳嗽声。他的弟子们上前抚胸摩背,为他端水漱口,各个对我怒目而视。

“体道而辩名实,的确是子墨子做过的事。”我可不想就这么把个人中之宝气死,连忙道。

尹文子点了点头,强忍着咳嗽,整张脸憋得通红,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这不是墨义的精髓,只是借用的手段。”我道。

翻开任何一本战国时代的思想著作,都不可避免“名实之辩”。

孔子说只有名正,言才能顺。其实就是要在概念上加以确定,才能一步步走向世界的真相。

黄老学派搞名辩是为了触摸世界的本质,万物的根源。

儒家搞名辩,是为了推行自己的理想主义,使之言之有据。

墨子搞名辩,是因为墨家是绝对秩序,如果名不能正,实不能合,秩序就会崩溃。

名家搞名辩,是因为……因为他们闲得蛋疼。

“先生大作,的确有继往开来之功,”我说了老长一段,总结道,“尤其是那个给儿子取名‘盗’和‘殴’的故事,抛开让人犹如雾里看花般的‘道’、‘名’、‘形’,深入浅出,寓教于乐,俨然大家。”

尹文子缓过起来,吞了口口水,漏着风道:“你只说说,什么才是墨者之言!”

“辩名实是为了更深地了解墨义,从而能够笃行不惑。”我道,“真正的墨者之言,不应该纠结于这种枝节,更应该在力行中体悟。”这书是墨学大师的课本,根本不可能给知识体系混乱的人看,否则很轻易地就会坠入道、儒之中不可自拔。对于底层的民众而言,这些文字简直就是一本天书,读不通,用不了。

“请先生指教。”我示意滦平将我写的《墨文鞭影》呈递过去。

尹文子已经年迈得无法读书了,是他的弟子展开简册,脸色一变,三字三字读了起来。

“我自己看。”尹文子听了一半,伸手要过书册,费力地摩挲着竹简上的文字,阅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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