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一四八章 夺城(一)
张唐正坐席间,垂头想了想,道:“先生看得起我方才想入我门下。然而我只是一介罪将,谪守新城,想来此生都难以出头,怕耽误了先生。”
“将军这是在考校在下么?”我笑道,“古人曾说,君人者有善择将者,必问之以是非,而观其志;穷之以辞辩,而观其变;咨之以计谋,而观其识;告之以祸难,而观其勇;醉之以酒,而观其性;临之以利,而观其廉;期之以事,而观其信。此乃进退观人之道。如今大将军以将军小过而行大罚,正是对将军有所期许也!”
这话是张唐做梦都想听到的,但是他身边没人会这么说,所以他才沉沦焦躁。被我一下子挠到了心里的痒痒肉,张唐也不顾矜持,连忙下座,跪在我面前,长拜道:“唐粗鄙不文,多有冒犯先生,还请先生恕罪。”
“不敢。”我回礼道。
“以先生所言,大将军真有复用我的一日?”张唐激动道。
“将军以为,洛水之扼与新城之守,孰重?”我问道。
“洛水为重。”张唐道。
“以洛水之重,大将军只设了一名万夫长,而以新城之轻,大将军却放了将军你在这里。岂非轻重倒置的道理?”
“对啊!我虽然受罚,却没有被革去将信!”张唐眼中燃起了希望。
我手指在筵几上轻轻点了几点,将白起不日进军的推测告诉了张唐。张唐与胡阳交好,胡阳一定早就透露过了风声,所以张唐并不惊讶。我已经成功塑造了自己的智者形象,此时再用此来印证,张唐对我的信任也明显更进。
只是在结论部分,我道:“而大将军要攻打伊阙,还有后顾之忧。”
“哦?请教先生。”
“纶氏。”
纶氏城在白起大营西南,只是一座不足万人的小城。白起并没有派兵去打,因为实在不值得为此分兵。由此也可以反证我的推论,白起根本没想过打伊阙,一开始就做好了攻击高唐的准备。
在我嘴里,纶氏却成了白起送给张唐的功绩。
“前线群狼环视只有一羊,所以大将军让将军居新城,待大军出动,将军取了纶氏,为大军侧后卫,不失一份稳稳的战功。”我笑道,“这是大将军对你的期许啊。”
张唐大概在回忆往日白起与他过往的点点滴滴,猛地一拍大腿,道:“先生这么一说,唐方才恍然大悟。难怪胡阳敢来新城见我,原来也是大将军授意!”他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把过去的一些平常话当作了暗示,一脸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模样。
我微笑不语。
张唐拜倒在地,道:“唐日后定以师礼见先生,还请先生不弃以助力。”
“谨诺。”我款款拜道。
连瑞对我的跳槽当然十分不舍,但人往高处走,他只能很幽怨地怪我如此狠心舍他而去。我是个很温和的人,不忍心见他那么伤心,便用诸侯通好时会命人兼任两国相邦的例子来告诉连瑞,我虽然也拜入了张唐门下,但依旧也是他的人,一人身入两门,正是为了巩固连瑞与张唐的关系。
“主公已经与白起有了间隙,此番回咸阳也未必有功,若是没人为主公说项如何能得新城郡守之职?故而外联张唐,内悦丞相,这才是自保之理啊。”我一脸苦口婆心说道。
“嗯,你说的有理!”连瑞的眉头纾解开了。
两天,我用了两天,将新城军政之权握在了手里。
我还从未做过地方长官的工作,一应事项都聚集在了我书桌上。我安排村长里正乃至三老,从最基层掌握了新城的政权,方便廉颇藏匿形迹,获得补给。为了让白起安心北上,我授意廉颇最近减少活动,好彰显出新城郡守在治安方面的功绩。一边将周围城砦里的存粮调往新城,不惜开辟多个临时存粮点,一边盘算着白起大营的存粮吃得还剩多少。
这样的日子终于在十天之后结束。白起大营里旌旗飞扬,但是天璇堂的汇报早就在昨晚就送到了我床边,白起连夜起兵度过了伊水,轻兵北上。留守大营的是副将司马靳,他在天明时分向伊阙防线发起总攻,几乎冲上了东山山腰,被最后一层营垒挡住,败退而去。即便如此,韩军受到的损伤也让公孙喜头痛,因为韩军的士气实在堪忧。
我不知道魏无忌是不是送个消息给公孙喜,不过据探马回报,公孙喜并没有调动河东的魏国武卒。这应该不是白起希望看到的,如果高都武卒调派伊阙,秦军就能更为轻松地夺下高都。
不过反过来,公孙喜也没有往河西派出援兵,联军以十分奇特的两不相帮姿态各自为战。我将天璇堂的人尽数派出,收集白起的进攻情报。
另外一边,我去见了张唐。
“是时候了!”我对张唐道,“副将司马靳今天攻打伊阙未果,大军已经压上了。”我没有骗人,的确如此。
张唐早已经穿好了披挂,犀牛皮的胸甲穿在他身上显得十分威武。秦军等级森严,从甲到盔都有严格的区分,即便以张唐裨将之尊也没有资格戴铁质帽盔。那是秦王亲卫才能戴的。
“那我们先去夺取纶氏?”张唐激动地扶住我的双臂叫道。
“不错,将军先去纶氏,然后北上,在下留守新城等你早传捷报!”我也握住张唐的双臂,深情道,“将军小心。”
“先生放心,某将去也!”张唐命令短兵传鼓号,集结兵力往纶氏去了。
纶氏距离新城一天半的路程,只需简单宿营的辎重,连粮草都不用带。我和连瑞登上城楼,眼看着长长的人马从城门出去,在城外的旷野上按部就班排列整齐,一骑骑秦兵伯长奔走点数,汇报张唐。张唐吼声如雷,训了两句话,大军便开拔纶氏。
一直目送张唐大军消失在地平线,我对连瑞道:“主公,听说宋国将陶邑送给了穰侯,不知是真是假。”
连瑞皱眉道:“我并不曾听说这则消息,你哪里听来的?”
我目视远方,看到地平线上又起了嚣尘,缓缓叹了口气:“秦国动作这么慢,真不是好事啊。”
“嗯?什么意思?”连瑞好奇道。
我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廉颇大军马上就要入城了,我可不想站在城头,万一被流矢误伤就不好了。四周城砦虽然多有我们的策应,不过要想一口气吃掉也不太现实,所以我选择了烧毁。城砦里的储备自然都运进了新城,咱们可是苦孩子出身,要物尽其用。
赵牧许多天没见到我,此时见了我倍感亲热。我叫上他回了书房,命人传月姬来见我。
月姬一进门就放肆地笑道:“****之下,有人才刚出征,你就迫不及待了么?呦,还有个小童子。”
赵牧不动声色,端坐我身侧,目光淡漠。我很满意他的表现,这是心定的反应,看来这些天我没空督促他功课,他也没有懈怠。月姬被我们两人的反应弄得有些懵懂,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请坐,”我微笑道,“张唐此去,性命已在我手,无足虑也。倒是你的去留,还当合计。”
月姬闻言眼神中多了少了一丝疑惑,多了一层郑重。她缓缓坐在我筵几对面的座席上,道:“妾年纪也大了,想取了这一笔就回乡下购置田产,招个女婿,聊此余生。”
“哦?这倒是奇了。”我笑道,“一朝身入女闾,最终多是寂寞孤老,或者卖入朱门大户,最好的归宿不过是入小康之家为妾。你倒是还有余财买地成家?”
月姬苦笑道:“妾颇懂积蓄,而且没有赎身之费牵连,倒是够了。”
我从竹奁中取出两片联简,放在桌上,道:“这就是你的身契。”
月姬正要伸手去拿,我按住一头,笑道:“你固然可以拿了回去买地成家,然而还有一条路。”
“愿闻其详。”月姬的手却没有离开竹简,这或许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离自己的命运这么近。
“我家主公很欣赏你的头脑,”我缓缓收回身子,撤了手,“想留你在门下。”
月姬保持着那个拿竹简的姿势,嫣然笑道:“妾已经年老色衰,哄哄张唐这等久在军中不见女色的痴汉也就罢了,哪里还能服侍主公。”
“头脑。”我重复了这两个字。
月姬缩回手,留下了那份身契:“不知要妾做些什么。”
“主公在邯郸有些产业,少个主事人。你若是愿意去邯郸,**一批聪明伶俐的侍女出来,主公肯定不会亏待你。”我道。
“那些侍女是……”月姬的声音渐渐放轻,“我懂了。”
我微微笑道:“这就是主公欣赏你的地方。”说罢,我将筵几上的竹简扔给月姬。
“这?”
“我们不需要这些东西。”我冷冷道,“你只要不背叛主公,想走就走,说一声的事而已,但如果敢投入别家怀抱,天涯海角都难逃一死。”我微微抬头,朝她身后看了一眼。
庞煖不动声色地站在月姬身后,一身黑衣,戴着鬼脸面具。月姬无意识地回头,吓了一跳,慌忙之中几乎躺倒,用手捂着心口,发出一声轻呼。
很好很配合!
我轻咳一声,吸引了月姬的注意力。当月姬再次转头身后的时候,庞煖已经跃上了房梁,果然是悄无声息。
“你懂了。”我笑道。
“真的只要说一声就可以退出么?”月姬心有余悸,可怜巴巴地说道。
“当然,主公还会给你一块地。”我笑道。
“我怎么去邯郸?”月姬看我的眼神都变了,好像充满了畏惧。
“你不问问谁是你的主公么?”
“知道越少越安全。”月姬斩钉截铁道,“我只要干活拿钱,其他事不想参与。”
你这孩子,一定没听说过“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句话,很多人都是这么一步步陷下去的。
“收拾好东西,马上就走。”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