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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一六九章 朝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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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空气带着浓浓的湿气,正是昨晚的夜露没有挥发干净。我很久没有睡得这么香甜了,好像闭眼的瞬间就睁开了眼睛,而外面天色已经蒙蒙发亮,我的头脑清晰敏锐,精力充沛。

穿了衣服,我走出房间,外面的值门果然还没醒来,听到我的动静才睡眼朦胧地坐正。他虽然年纪不大,却是府里的老人,知道在给我值门的时候偷懒也没人罚他。不过被我抓了正着,还是垂下头有些胆怯。

“打水洗漱。”我对他道。

他一控首,连忙跑出去了。

我走到院子里,做了两三个深呼吸,后边已经有人端了洗漱的铜盆和布巾来。这些事本来都是小佳的工作,不过我考虑她已经大了,总是在我身边照顾也不方便,所以安排了杂役值门。

“夫子,早安。”小佳的身影出现在院子里,衣着整备,脸上没有一丝睡容,显然已经起来挺久了。

“早。”我洗了把脸,“这么早起来?”

“嗯,给小翼去送饭。”她回答道。

“哦。”我忍不住偷笑。这些日子以来,我每天都能碰到她给小翼送饭。没想到是这么早就要候着,深怕我错过。虽然没有真的杀小翼,不过我还是决定关他一段时间,并且不准外人跟他说话,好好磨磨他的性子。

“小翼好像已经疯了。”小佳黯然道,“夫子还不如杀了他好些。”

“哪有那么容易疯。”我道,“这点折磨都受不了,还谈什么成大事?”看到小佳潸然泪下,我又有些不忍心了,便道:“算了,等我回来见见他,真是让我伤透了心。”

小佳哭得更厉害,扔了食盒,顿首拜道:“翼轸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佳实在有愧于夫子。”

“起来吧,”我叹了口气,“我视你和小翼为子女,怎么可能真的杀他?他跟在我身边时间太短,当时也没空调教,发生今天这种事,我也有责任。别哭了。”

“嗯,夫子要出去?”小佳站起身,抹去眼泪。

“是,出城走走。”我道。

“我去让人备车。”

我点了点头,看着小佳小跑走了。

我打开食盒,里面放着一盘面饼,还是热的。值门上前问道:“主公,要传用朝食么?”

“让庖厨给我准备一盒面饼。”我道,“若是昨晚的羊肉还有剩的就夹一些,没有就罢了。”

过了片刻,新炙烤出来的羊肉面饼就被撞在食盒里送到了我面前。我点了点头,让他们提了先去车上。

今天并不是踏青的好日子,只有几丝凉风。从我醒来到准备出门,天色就一直是半死不活的蓝灰色。从越来越憋得难受的空气里,我觉得午后下雨的可能性很大。不过今天的约会是早就约好的,而且对方十分舍得地抛出了全套《狐子》,外加黄金白玉,只求一见,我怎么能够拒绝呢?

尤其是,这本就出于我的授意。

李兑这段时间里总算找到了适合人选,冒充狐氏故旧前来投石问路。我当然毫不掩饰对狐婴的认同,也毫不吝啬地赞誉狐婴,由此才定下了今日出城踏青。

我放下了车顶帷幔,在里面就着清水吃了早饭。车出城之后,天色亮了许多,风也大了,总算不再觉得胸闷。我们约见的地点在邯郸山脚下,那里有一条山溪汇聚下来的小河,河边是个不错的青草坪。当年我在相邦府的时候偶尔也会去那里散散心,思索一下人生什么的。

对方来得比我还早,显然十分着力。礼物已经从车上搬到一个临时搭起来的木台上,整整二十卷的《狐子》,还有堆起来的金饼,放在精美木盒里的白璧,很有视觉冲击效果。

我首先从下面抽出一卷《狐子》,随手展开。

刚听说他有二十卷《狐子》的时候,我都吓了一跳。我自己写的大概只有十卷吧,根据誊抄的字体大小不同,可能会有一卷的偏差值。但是二十卷……怎么可能!

“或问:何以定非质、剂之契?子婴子曰:考其初心若成合意,则以言为傅,以诚为别。虽无质、剂,当等视之。……”

嗯,这些不是我写的。

我又随手抽了几卷。除了上面的三五卷的确是我亲自撰写流传出去的,其他都是贾政、仇允,以及我也不知道是谁的人写的。虽然内容的确很多,绝大部分都是问答体,可见是听过我讲课的法官记录下来的。

“《狐子》一书,世传只有六卷,哙以狐氏门人,得存十二卷,另外八卷杂篇是从当年狐子属下手中收罗得来的。”那个叫管哙的人向我解释道,就差直说:天下只此一套。

虽然大部分都是赝品,不过我今天来不是为了挑刺的。

“多谢先生。”我揖礼拜谢道,“只是得赠这《狐子》二十卷已经让骁万分不安,怎能再拿先生的钱财!难道骁在先生眼中只是个贪利小人么!”

“先生!”管哙突然跪了下去,这可是一地的鹅卵石啊!

我也只得跪在石头上,与他对拜一礼,道:“先生这是怎么说的!”

“先生!”管哙语带哭腔,“哙资质愚鲁,狐子不以哙卑鄙,收纳门下,掌以文书之职。可恨那赵成贼子,沙丘起事,残害寡君,主母也身遭残害!为报主公知遇教化之恩,哙虽刀山火海不辞!只是哙实在愚鲁,一介庸碌之人,想先生大才,必然有教我报仇之术!”

我叹了口气,问道:“当今乱世,礼崩乐坏,君之高洁不逊古君子!只是报仇之路漫漫,忍辱纳垢,艰辛异常,君能持否?”

“只要能为主公复仇,虽九死不辞!”管哙说得斩钉截铁。

我站起身,仰头四十五度角望天,良久方才道:“我有上下两策,君可以一听。

下策便是你胸怀尺匕,埋伏道旁,日日随赵成出入,总有等到机会的一天。只要近了五步之内,他一介老朽,必然不是你的对手。”

“这……哙命不足惜,只是万一失败,世上谁还能为我家主公报仇啊!”管哙嚎啕大哭起来。

他的演技真的极好。

“上策嘛……首先你得拜入豪门,然后为新主公出谋划策,以期得用。”我看了他一眼,“然后让新主公对你言听计从,你就可以慢慢影响他,让他与赵成相对,借他之手,行报仇之事。”

管哙正要答谢,我又补了一句:“我听说大司寇李兑与赵成不善,你可以去投入他的门下。”

“多谢先生!”管哙一拜到地,“日后还有求于先生,请先生不吝赐教。”

我拍了拍那些竹简:“无妨,你我相交莫逆,即便不是看在狐子的面子上,我也应当助你!只是日后跑这么远,总会引人瞩目。你在邯郸日久,可以选一处不易被人察觉之处,我们时常联络便是。”

“如此甚好!”管哙道,“事不宜迟,我这就寻门路拜入李兑府上,等我安顿好了,再来找先生!”

“何必再自谦呢!”我笑着扶他起来,“日后你我称呼便是,你也是我在邯郸的第一个朋友呢。”

“幸莫大焉!”管哙笑道,重重握住我的手臂。

我脸上挂着笑容,但是心里却哇凉哇凉的。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可以这么随心所欲地玷污“朋友”二字了?虽然明知道彼此都在演戏,不过还是让我很不舒服,没寒暄几句就带着礼物回去了。

在回去的路上,我突然发现自己缺少政治上的敏锐性。朝堂风云的诡谲在于随便从哪个角度想,自己的推论都十分有道理。

我之前觉得赵成已经架空了赵何,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主宰。但是这段时间观察下来,他又像是曹操,固然有实力,但也离不开挟天子以令诸侯。而这种判断的不确定性,根源全在一个人身上。

李兑。

他到底有多大的能量?

赵成到底是平衡的仲裁者,还是朝争的参与者,全都取决于李兑势力的大小。

想到这点,我越发坚定了去探探李兑底细的想法。

不过回到家里,还有更让我烦恼的事要做。

关于小翼。

有那么片刻,我甚至不想回家。

能让我产生逃避念头的事并不多,偏偏小翼有这个分量。

作为别人送来的奴隶,我从来没有一天把他们真的视作奴隶。离开师父之后,我就一直没有家的感觉,直到别府而居,有了小翼小佳,后来又有了苏西宁姜,我才慢慢觉得自己的家就在这个时代的邯郸。

刚从韩国回来的时候,我也有有种回家的兴奋,迫不及待想见小翼和一干故旧。但是我的职业素养终究强迫我服从大局,以保障最高目标的实现为原则。

两世为人,我还是一个理性值偏大的人。

首先为苏西报仇,其次带领赵国统一中国,最后我就可以回山中老家了。这么久都没有赵雍的消息,看来他要么是真死了,要么是打定主意不出现,我也没必要再说什么。

想想人生还真是简单呐!

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的,车马才走到里口,我一抬头就看到小佳站在楼上凭栏而望。看到我的车驾回来,她拎起裙角就跑了下来。我才刚下车,走到门口,小佳已经站在门后压住了呼吸,向我行礼了。

“把翼轸带到后堂。”我冷冷道。

“诺。”

小佳的脚步有些沉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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