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二百章 九尾(三)
当时赵胜有心招徕我成为他的门下,但我已经身居大司寇这样的高位,他要想容下我,只有废了我,让我成为瞎子,无所依靠之下才会去吃他的嗟来之食。或许是我心理阴暗,但是这种可能性绝对不小。
万幸,我有个近乎神人的师父啊!
医缓很快就进来了。他大概是以为谁病了,走得十分着急,额头上甚至浮出一片汗光。进门之后,他小步趋近赵成,行礼如仪:“主公急召,不知有何要事?”说话间,他已经扫视了在场的所有人,神情上的焦虑一扫而空。
这种光是观色就知道在场有没有病人的水准,貌似已经在普通医生之上了。
“先生,”赵成开口道,“当日在沙丘时,老夫请先生看了狐婴的双目,先生说复明无望,有否?”
“有之。”医缓声音低沉。
我虽然明知自己听过他的声音,但是已经彻底不记得了。
“先生能否详细说说,”舒氏出声道,“如果他找到了什么灵药,或许能医治呢?”
医缓深吸了口气,好像是在平复内心中的不满。我突然很喜欢这个老头,鹤发童颜看上去就有些仙风飘渺的感觉。当然,最主要是毫不作伪,心里有什么全都写在脸上。加上那种医生职业特有的坚持自我,显得十分可爱。
“狐婴,”医缓顿了顿,像是在回忆,转而流畅地说道,“本是肝气郁结难输以至于水不上行,逼出血泪。这本不算什么,只需要内服外用,去淤血升阴水,将养时日自然就好了。然则庸医误人,用了清凉草药将热毒淤血重新逼了进去,断了双目的生机。虽然当时不痛,日后双目便会如同死人一般渐渐萎缩腐败,若是不剜出来便会毒气入颅,势必没有活命之理。”
虽然我不懂,但是听他说的倒是很专业。尤其是生死之气,当日师父也说在良药之外还需要借助庄子的力量,用心灵的力量重新打通通道,发挥药效……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真的没有任何办法能够挽回么?”舒氏逼问道。
医缓十分不耐烦道:“老夫不相信有什么办法能让断根之树重新长起来的!”
舒氏点了一下头,没再说话。
赵成突然提了口气,对医缓挥了挥手。医缓很识相地躬身告退。不等医缓出门,赵成便开口道:“狐婴此人,虽然年轻孟浪还需磨砺,但是狠忍之性天下少有。若是他不能成事,老夫实在不知道谁还能够成事了。”
“哦?”舒氏疑惑道,“还请明公开示。”
赵成想了想,道:“你们或许都不知道,老夫曾下了些力气,将狐婴的生母找了出来。本想在先王和大王面前落他个不孝之罪,然后才能以不孝之人必有不忠之心,离间他与先王。你们恐怕想都想不到,狐婴竟然三言两语将他生身之母当堂逼死。老夫当时真是汗流浃脊,虽然是七月里,也发了一身寒栗。”
“那真是他母亲么?”我干干问了一句。回想起当日的不堪,我凭着感觉相信那是我这辈子的母亲。然而事情过去越久,我就越不愿意相信那个妇人就是我母亲。这或许也是我被这个时代同化,意识到自己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一个因子,难以承受逼母的罪过。
“不会错。”赵成微微摇了摇头道,“狐婴是邯郸国人,家中独子,又说其父服役未归,母亲改嫁云云,可知其出身贫寒。说来也是个笨办法,那时老夫还是大司马,让属下查了二十年前至十年前所有征发兵役的卷册,列出未归者,一家家查去。”
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这的确是个笨办法,但却是个十分稳妥的办法。赵成说的那个时间段,正是武灵王伐中山的开局阶段,中山国力尚存,齐国也给了很大的支持,赵军死伤远比后来几次要高出许多。
“夫未归,妻改嫁他姓为妾者,在邯郸有三百二十户。”赵成轻轻敲了敲指节,“其中育有一子与未育而出者,一共四十三户。老夫派人将她们悉数找来,与‘狐’、‘胡’、‘扈’有关者,共得三人。这三人中,有个妇人一只看了狐婴的画像便一口咬定是她的前夫。这还会错么?”
我呆滞地看着赵成,浑然没有发觉自己的失态。
我惊异的是,老家伙这么大年纪,过去这么久的事居然连数字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得对我多上心啊!
赵成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发问道:“尹先生以为如何?”
“臣大罪。”我连忙告罪,清了清喉咙,道,“狐婴是否眼瞎与否算不得什么大事,今日左师召我等前来,只是为了商议对付狐婴么?”
“狐婴绝不满足于杀一个李兑。”赵成吸了口气,“在座诸君除了新城君,都可以说是狐婴的仇敌。”
赵成说完这话,意味深长地看了连瑞一眼。
虽然他没说全,但是大家都知道连瑞、墨燎和狐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这次把连瑞拉来,自然不会是商讨怎么对付狐婴,而是希望连瑞居中做个桥梁,看有没有办法在规则内将过去的恩仇了结掉。
如果是未来政治概念成熟的时代,政治家——或者说政客——是不会以私人恩怨来干扰政治生命的。他们即便被人害得父母双亡、妻离子散,也会不动声色,甚至歌功颂德。
据我所知,在大运动中不乏与父母划清界限,甚至上去踹一脚的子女,后来一样成为封疆大吏。
然而在眼下这个时代却行不通。家仇国恨,家仇更优先!
赵成一开场就把苏西的死推到了赵雍和肥义身上,因为他知道妻子的死对我伤害最深。同时他也知道我不会轻易揭过逼死生母的那一页,所以该担待的就担待下来,主要责任却归于狐婴自己的“狠忍”。
“相比较狐婴,”我道,“李兑死后,他的空缺该由谁来补呢?”
这才是最大的问题。现在有人空了个位置出来,如果赵成想顺手接了,赵何是否会坐视不说,这明显就是打狐婴的脸。
如果赵成不接,那这块蛋糕分给谁?
赵成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自己一旦动作,就引来赵何自己下场,到时候弄个王党出来乐子就大了。
我突然想起毛公关于博徒的说法。其实赵何和赵成到底是亲戚,再大的仇怨也不过是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一旦有了“党”,那就不是一家人的事。一人倒台,面临的就是不知凡几的攻讦、报复、落井下石。
赵成现在一定很怀念李兑。他们两党人再怎么争斗,都不会闹得灭族。现在换个对手上来,赌注就一下子变得很大了。
赵何赌得起,因为他坐庄,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
狐婴如果回来也赌得起,因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何况狐婴从来不守规矩,不遵循潜规则。看招赵成的脸,我又想起自己那次将送出去的礼物硬要回来的事。这事坏没坏自己名声暂且不论,对于赵成来说却是实实在在情难以堪的尴尬事。
只有赵成赌不起啊!
家业姑且不说,还有两个儿子呢!
我看着赵成的额头,估计他是想起了自己的儿子,皱得越来越紧。
“给狐婴。”舒氏沉着道。
“狐婴?”赵成疑惑道。
“首先,狐婴不会是王党。”舒氏道,“他曾是安阳君一党,光是这点就与大王有了间隙。”
算你说到点子上了。
“其次,”舒氏道,“狐婴在大司寇任上颇得人望,明公若是举荐狐氏,可以说是顺应民心。”
“先生就没想过,狐婴会对我等不利么?”赵成说着,看了连瑞一眼。
“明公,”公孙龙一礼上前,说道,“在下也以为,让狐婴出仕为官,其害远小于放任其游走江湖。”
只有把“狐婴”拉入棋局,才能用规则来约束他。否则怎么应对一个在宣传上已经死了的影子呢?赵胜也不知道听懂没有,点了点头以示附和。
剧方是年纪仅次于赵成的老人,听了这么久一句话都没说过。现在他轻咳一声,终于打算开口了。
汇聚了所有人的目光之后,剧方道:“与其放任其在暗处做这种勾当,不如拉到明处,用王命栓住他,使他屈服。”
赵成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重重点了点头,道:“与其千日防贼,不如今日将这贼拉入眼皮底下,看他还能否掀起波浪来。”
“若此,让老夫再想想。”赵成垂头默想片刻,所有人都安静地等着他。直到他抬起头,下定了决心似的说道:“老夫以为,舒氏可以出任大司寇。”
这个突然的决定让大家一时都没转过弯来,我都有些怀疑这老家伙是不是老年痴呆了。
“由舒氏出任大司寇,”赵成重复了一遍,“请狐婴回来,拜为上卿。”
上卿,如果没有特别的功绩博取封君,那么上卿也可以说是人生的顶点了。肥义默默为赵室做了那么多年的苦力,最后在相邦位上殉职,也不过是个上卿。赵成用架空的高爵来换取对朝堂的把握,是因为对自己的自信么?他也有了浓浓的危机感吧?
赵成说完这句话后,所有人都安安静静,似乎在等狐婴回话。
终于,徐劫轻咳一声:“如果我是狐婴,这事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