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二零九章 新年(三)
苏秦垂下头,突然语带悲呛道:“当初我劝燕王以上谷一郡之地与狐婴,奈何狐子竟不讲旧情耶?”
“狐婴若是不讲旧情,苏历的首级已经送到齐国了。”我冷冷道。
苏秦有些颓败,道:“我不过一介大夫,还有什么能酬谢狐婴的呢?”他停了停,略带嘲讽地看着我:“就连天下布义的墨社都是他的人,苏秦不过一个小人物而已。”
你比你自己知道的更厉害。我看着苏秦。
人大概都是这样,在别人眼中的形象与自己以为的形象有出入。有时候这种出入较大,就会被冠上自卑、自负、自高、自傲等各种帽子。其实作为旁人,谁能自信看人就那么准确呢?他们都说我智术超人,但是我一直都觉得自己不是智力向的人物,这又该找谁说理去呢?
“苏先生,”我放缓了语气,本着打一记耳光给一粒枣的原则,对他道,“其实要让狐婴放了苏历也不是不行。”
“哦?请钜子明示。”
“先生为什么不投靠狐婴呢?”我试探道。虽然我这样的性格是不会相信苏秦这种人的效忠,但是并不妨碍我多多试探,看看他真正的核心动力在哪里,或者说内心价码有多高。
“这,”苏秦软软摇了摇头,“不可能。秦不可能投靠狐婴门下。”
这神情,的确是说实话的反应。
“哦?先生为何说得如此绝决?”我继续问道。
“是狐婴让钜子招徕在下么?”苏秦扬了扬嘴角,这是他没能克制住内心的轻蔑。我不置可否,只是盯着他。苏秦又道:“钜子知道,秦在齐国其实是为了燕国而弱齐。秦不才,蒙大王赏识,封以上大夫之爵,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从,秦如何能够背主而另投!”
他这番话说得很老套,但是斩钉截铁,正气凌然。
说得我都迷茫了。
齐国现在给他的待遇也不低,起码不会比燕国低。可以这么说,苏秦打着齐国大夫的名号出去肯定比燕国大夫要受人尊重。他们这些两舌之士,不都是有奶就是娘,一切从自己的利益出发么?
苏秦头悬梁锥刺股,难道不是为了出人头地,在嫂子面前挣回男人的尊严么?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轻笑一声,对苏秦道:“苏先生从齐国来,可曾回家?”
“唔,年前回了趟洛京。”苏秦大概被我的大跨度思维打败了,不过还是拉了回来,“弟弟不在,全家人过年都不安生。”
“苏先生,请恕在下冒昧,”我终于忍不住问道,“听说当年先生求仕未成,回家之后受到嫂嫂的轻视,可有此事?”
苏秦一愣,道:“有之,钜子从何听来的?”
唔,这个故事只要上过高中历史课的人都知道。有些历史学得好的孩子,初中就知道了。
“现在先生拜了上大夫,高车腋裘回到家里,令嫂又是如何?”我问道。
苏秦脸色变了变:“是钜子么?竟然在我身边伏下耳目!”
嗯?好像不对劲,似乎被苏秦误会了。难道这次是他发达之后第一次回家?那个前倨后恭的典故就发生在不久之前么?
“先生问:‘嫂何以前倨而后恭?’令嫂答曰:‘以季子之位尊而多金。’是这样吧?”我将我知道的版本砸了出来。
苏秦脸色都变了。
不会这么巧吧!
他们真的是这么说的么?老实说,从《史记》到《战国策》都有这段对话。我一直以为是司马迁的夹带私货。无论你治史多么严谨——其实完全谈不上治史——也不可能知道人家回家探亲时跟嫂子的对答呀!
这一刻,我竟然有种买中了彩票的兴奋感。
苏秦的脸色持续变差,终于变得清冷如同在外面裸身冻了三天的模样。
“是狐婴?”苏秦见我没有承认,转而将安插耳目转向了神秘的狐婴。我清楚地听得出声音里的恐惧,并且十分享受。
“为何?”苏秦盯着我,嘴唇打颤,“秦不过一介庸俗之人,资质平平,狐婴为何一早就盯上了我?钜子,诛而不教谓之虐,左右要给秦一个说法吧!”
我真心没有在你身边安插耳目。我现在根本没有间谍网,只有一个不成熟的情传递体系,这两者简直是天壤云泥之别。即便如此,我也不可能时时盯着你苏秦。诚如你自己说的,你不过是资质平平的家伙,而且主要目的我已经掌握了,何必浪费珍贵的人力盯着你?
有那个人力财力,我插到田文、乐毅身边都好呀!
苏秦显然已经被我吓坏了。这个时代轻易无法装神弄鬼,所以他并没有把我往鬼神、异能、穿越种种方面考虑,内心中咬定了最为现实可能的情况——监视。仅仅是监视可能也不能让他这么失态,监视之后还能如此快地传递消息才让他恐惧。我看他的样子,估计早就把自己随从一个个地过滤了一遍。
我的迟到或许也理所当然地被视作听取谍报。
我故作高深地笑了笑,回到之前讨论的话题,道:“既然如此,先生还真的铁了心要效忠燕王么?对于先生而言,难道还有比权位与财富更重要的么?”
“钜子!”苏秦猛地站了起来,手已经按在了剑上。
我跟他的商谈是密谈,没有旁人出席,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放松了警戒。身为钜子,我有一百八十人的护卫队。这些“死不旋踵”的墨者即便在这种密谈的情况下,也不会离开我太远。
就在苏秦按剑而起后不过两秒钟,移门被大力推开了。五个短发褐衣,赤足抱剑的墨者冲进屋里,护住我左右。另外三人更是直接摆出了半月阵,持剑对着苏秦,将我挡在身后。
苏秦身高八尺,体态修长,算得上仪表堂堂。他脸上一红,打破尴尬,沉声指责我道:“钜子缘何辱我之甚!不知匹夫尚且有血溅诸侯之勇么!”
或许是我刺激到了他的底线,这也让我有些不好意思。我以前的确得理不饶人,极尽尖酸刻薄之能事。一来是因为师父说的“怨念”。二来也是因为缺乏磨砺,总有种高人一筹的优越感。现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我哪里还敢故意去羞辱别人?尤其是历史著名不省油的灯——苏秦。
我起身向苏秦揖礼,道:“鄙人失言,请先生恕罪。”
苏秦倒是得理饶人,向我回了半礼:“秦自知出身卑鄙,常为贵人耻笑。然而钜子乃天下大贤,竟然从言庸人之论,让秦何以自处?”他说着说着,声音里流出浓浓的悲戚。
我挥手让墨者下去,又施了一礼:“请先生安坐。”
“先生如此忠诚燕王,实在让鄙人感念。”我等苏秦坐下,和声道,“敢问燕王何人也,竟让先生如此倾心。”
苏秦目光扫过我身上,落在门外,良久方才转过头坚定道:“燕王,当世贤君也!卑身厚币以招贤,吊死问孤以抚民。其爱民若子,可谓仁;用人不疑,可谓信;勿论门第,可谓义;不忘国仇,可谓忠孝。钜子问燕王何人也?秦以为,当天下之明君,无过燕王者!”
能让豪杰效死,智士倾心,可见其容人之器量。燕王在苏秦口中,绝对是个仁者啊!
仁者无敌!
这话听着像是迂腐,其实是再实在不过的大实话。乡间里人都知道“一个好汉三个帮”的道理,说时髦点就是团队协作所向无敌。问题在于人家凭什么帮你,团队又如何凝聚如一人?
答案就是:仁者。
孔丘认为仁者爱人,孟轲认为敬人者人桓敬之,所以儒生们相信仁者能够感化所有人,能成为世界的核心。
以前我并不相信。那时候我更倾向于霸道而非王道,推崇法令制度而忽视人文环境。我甚至相信法律制度可以改变人文环境,看看秦国,那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然而现在,我被苏秦说动了。他在说起燕王职的时候,让我想起了赵雍。如果有人质疑我追随赵雍的动机,我即便不会如苏秦这般激动,也肯定不会高兴,最有可能是将这人拉入黑名单,等机会来了就干点落井下石之类的事。
呼,有些人就是有人格魅力,不科学,很无解。
“鄙人明白了,”我长坐而起,再次向苏秦谢罪,“君与燕王非君臣则师友,是燎以小人之心度天下人了。”
苏秦也跟着长跪道:“钜子言重了。所谓人言不足尽信,钜子既然身在邯郸,为何不亲往武阳走一趟呢?燕王敏而好学,礼敬贤良,先生若是去了燕国,必然能让墨学在燕地大兴。”
“待此间事了,鄙人一定前往觐见燕王。”我道,“先生且在此处休养,鄙人先且告辞。”
气氛刚刚回到苏秦的预设轨道上,他好不容易消除了我对他的成见,怎么可能就此放我走?就在他起身要拦我的时候,门口墨者身影闪了一闪,苏秦硬生生止住动作,向我揖礼。我回礼而出,把他晾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