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院窃读记
翌日天亮,天选打工人沈无忧再次上岗。
这次似乎与昨日有所不同,屋里屋外,只两三个丫鬟候着。
踏入三少爷的屋,眼前豁然开朗。那些缠缠绕绕的帷幔不知何时皆撤去了,门扇大开,冬日明亮的光畅通无阻,照的那云石地板明镜儿似的。
杜无明依旧侧卧着,一手撑着半边脑袋,右手持半卷蓝页书册,眼睑下垂,也不瞧人半眼。
今日的杜少爷穿了身靛蓝袍子,白色内衬,半身盖着赤云麒麟乌青锦被。一头青丝规整地束以玉冠,戴上了透额罗。明光就照在那人身上,眉目仿佛生了光彩,英美无双。
再看人周遭,之前那些繁复的装饰物系数撤了去,四面立着满墙书册,乃至见缝插针挂了几卷书画。滚滚书香气扑面而来。
此情此景,怎一副公子勤学图。难不成这魔王一夜间便转了性,当真念起书了?
沈无忧可不信。但既然对方没有指令,自己又看起书来,她大可静立在侧。
一时万籁无声,只是偶尔响起几声翻页声。那杜无明看着那本《千字文》,时而蹙眉,时而感叹,摇头晃脑,好不沉醉。
时而窗外吹起风,枝叶沙沙,明光耀眼,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清冷的小丫头静静立于天地间,眉目低垂,无悲无喜。
苦读的公子等了许久,死活没听到半声惊叹,不禁偷偷挑起眼去看人。沈无忧一副置之事外的淡然!
怎么可能?!杜无明心中已然起疑。明明昨儿个有个人捎给他消息,告诉他那新来的伴读小丫头是个大字不识的。
照理说看到这满屋的书卷,再看到自己那刻苦攻读的模样,那文盲便是不羞忏自己担不起伴读之责(谁家伴读不识字啊?),也该羞耻自己不识字呀?至少至少,也该微微的惊叹一会吧?
显然沈无忧此刻的反应完全超出了杜公子的预期。
但杜公子有自己的美丽解释:嗯!这家伙定是脸皮厚赛城墙之流!仗着娘支持,也不顾识不识字了!不要紧,他还有最终的绝招!
又是一炷香。
沈无忧正在脑中拔着西苑的草,杜无明忽的叹了口气,无力地放在手中的书册。
“如此天气,正是读书好时光。可叹吾浑身酸痛,双目疲劳,实在没法继续。”杜无明道。
沈无忧贴心道:“公子有这份心,夫人知晓了必然欣喜。既然有些疲劳,不如休憩稍许,再来苦学。”
“时光匆匆,一去不返,怎能荒废光阴?眼下,这里不正好有位才思敏捷的伴读吗?不如请她为吾代读,如此真真不负了好时光。”杜无明微笑起来,露出虎牙。
嘿嘿,不识字如何能藏住?饶是这人靠着娘的支持强行赖下,脚跟子却是站不住的,毕竟整个院子的人都在听着,风言风语下,便是百年大树也得给吹了去。
狡猾的目光下,那沈无忧果然呆住了,接过他递来的书册的手犹豫不决。
“怎么,小忧姑娘,你莫不是有什么隐疾,看不得书罢?”狡猾的大灰狼嘿嘿笑道。
屋外的丫头小厮耳朵齐刷刷竖起,预备将那丫头的不堪悉数听了去,再好好宣扬一番,达到主子想要的效果。
却听得那沈无忧幽幽道:“公子,这《千字文》乃是小童启蒙所读之物,奴家担心念出声,教屋外的姑娘们听了笑话您。不如换成《大学》何如?您似乎在夫子那学了一些。”
果真有丫鬟小厮笑了起来,反应过来慌忙捂住了嘴。
杜无明脸红起来,心里又慌又乱,只好硬着头皮应许,心中还期盼那丫头不知句读,也读不通那诘屈聱牙的古文。
无奈沈无忧施施然走到那书架前,略略一寻便找出。
便是找着了,这人也没有急着念,还要了清茶和圆凳,甚至加了张垫子。
杜无明扁着嘴叫人取来。
万事俱备后,沈无忧对人甜甜一笑,“公子,奴家要开始了。”杜公子心中一滞,浮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果真,那沈丫头念得明白晓畅,“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①”
头几回杜无明还在挣扎,绞尽脑汁寻了几处难点叫人解释,无奈人家答的滴水不漏!再听了一炷香,缴械投降的杜公子已然被那古文哄得睡了去。
勤勤恳恳的小伴读将人喊醒,继续听那天籁之音。
杜无明听得头痛欲裂,回想起自己昨日欣喜万分地赏了人,又连夜招人将住所装饰一新,自己甚至也早起了半个时辰,好好打扮了番,恢复到昔日求学学堂的青春模样。辛苦一万,只盼得得胜将那伴读轰出三院。不料,丑角竟是他……
越想越悲,骄傲的杜公子翻过身子,将脑袋埋进枕头里,无声地嘤咛哭泣。
“喂,你什么时候学的书?”杜无明抬起头,幽怨地望着人。明明传来的消息便是如此,中间到底出了什么岔子?!不过嘛,若是这家伙承认自己识字,便是欺了娘,传过去也是一桩罪。
小伴读垂下眼睑,无辜道:“奴家昨儿反思了回,羞惭自己大字不识,恐无能辅佐公子念书。便熬夜苦读,多少学了些字。但到底是学疏才浅,教公子见笑了。”
杜无明:……好个离谱但似乎又有点合理的说辞。
他输了!彻彻底底输了!黔驴技穷,无力回天了!杜公子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摆烂起来,挥挥手,示意对方继续读,继续折磨自己。
沈无忧笑了笑,念书时心里也想起一些往事。她生来便在这平公府,四岁时由爹娘使了些关系,将自己放到府里夫子方先生那,女扮男装和一众公子哥儿一齐念书。到了八九岁再也瞒不住的时候就回来了。
府里书库许久不曾有人来,小无忧央着管钥匙的爹去借钥匙。沈三管家叹了回明理是苦,倒也真给卢人钥匙。之后小丫头时时潜入阅读。遇着不明的便去方先生的弟子渐山那求教,到十四岁配到西苑洒扫便停了。如今十七的年纪,偶尔也念些话本册子。
如此蹉跎,到底是学了些东西的。
这魔王折腾这许久,出的招数居然是这种……沈无忧心里有些好笑,感叹道:这人倒真孩子似的。
念到一半时,宁夫人忽然来了,带着盈儿。见着此情此景,老母亲很是满意,欣慰地冲人点点头,只道不宜打扰人攻读,便翩翩然又去了。
杜无明继续沉沦在经史子集的炼狱里。
约莫到了午初时分,沈无忧停了嘴,道:“公子学了这般久,想是倦了,下午……”
杜无明忙道:“吾又感伤口疼痛,下午恐怕得寻大夫查看。你不必来。”
沈无忧:“好的。”
说到伤口,沈无忧想起袖子里带来的“小旋风”,便送了去,只道:“昨日无意冲撞了公子,奴家心里过意不去,便舍了家资,买了这一剂药。当然,这比不得公子用的灵丹妙药,还请公子莫要嫌弃。”
杜无明看着那药瓶,心中忽的动了一动,自己不好意思起来,艰涩道:“你劳心了。”接着挥了挥手。
伺候在旁的洵儿上前收了去。
沈无忧告退,又结束了一天的打工生涯。
洵儿冷笑着捏着那药,“哼,她能买什么好东西?肯定是便宜货,用了怕不是要坏了您的皮!是了,不妨借此倒打她一耙,说她心有怨恨,买毒药要害您。借此……”
“够了!”杜无明越听越恶心,粗暴打断,抬起眼,目光霜冷如剑,又如毒蛇,狠狠咬着人,“听着,吾院里不许有使这下作手段的。吾不管她什么来头,有一个,赶出去一个!”
洵儿忙跪下地,心里寒冷一片,“奴家不敢!”
“把药拿来,你下去!”杜无明道。
洵儿献了药,着火似的出了府。到了远处的廊角,心里越想越无辜,狠狠地流着泪。那春花秋月又走了来,悄悄地说着毒计。
洵儿眼神闪烁,似乎在下决心。
沈无忧出了院,遇着院里的大丫鬟之一绯月。那是个典型的江南女子,个子娇小,性子婉约温柔,容貌端丽。寻常时候只静静地候在杜无明身旁,不曾多言。院里丫鬟一打,沈无忧对这人的印象实在是淡。
绯月微笑地向人打了个招呼,并不多言,又进了院。
沈无忧继续走,到了宁夫人那解释自己识字的事。学书的枝节里只道了些小错,到底是交了把柄出去。
宁夫人没有大反应,只说女子识字明理,也不是大错处,但到底违了圣人女子无才便是徳②的训诫,还当藏拙。
这一关到底也是过了。
内府里风云变幻,外府的工程一日日地进行着。小货郎挑着担走得很远,时而听到工匠叮叮当当地捶打声,再看,一处宏伟院落已初具规模,亭台楼阁,错落白石之上。只差些点缀,这神仙府便要现世了。
李承安静静地等候着生机。终于在一日午后,平公府的小厮敲了门,道是宁夫人有请。
李承安抬头看苍云飞移,面上无喜无悲,“到底是开始了。”
经此一役,杜公子彻底折服,伤病中被迫伴读着念了一个月的书。也不知是抹了那小旋风,还是之前的医疗发力,一月后到底是好了许多,居然能下地活动了。
这意味着杜公子又不老实起来,正当人召集军师要商讨下一轮的大业,平国公召来府里的一串公子小姐,领了人到新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