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eriod.51 爱汝所爱(END)
折原临也坐在池袋大桥的栏杆上等待日出。
他本没有那种在无人之处独自看日出的无聊而浪漫的兴趣,他只是乐于接受这样一种结局,一种掺入了无数人为选择的影响因素后杂糅在一起的结果。他坐的地方很高,双腿荡空前后晃着,重心稍有不稳就会掉下去血溅当场,但这种摇摇欲坠的感觉和冷风让他格外清醒——折原临也很少抱着如此冷静和客观的态度去观察和思考,尤其是在即将迎来结局的时候,他感觉不到一星半点的激动和亢奋。
他想,或许就像苍川礼奈说的那样,这关乎他自己的选择和追问,而他现在要做的唯有等待。
“我有一点想不通,临也君你啊……你在小椋身上,所求究竟为何物?”“哈?”“你不像是真的会爱上什么人的人嘛。”折原临也夸张地大呼小叫:“好过分,我不是一直都说我爱着所有的人类吗?我可是认真的啊。”苍川礼奈却不为所动:“我知道,不过那是两回事吧——爱着人类也好、观察人类也好,无非是说辞上的区别,我觉得你做的这些事都只是在追问某种意义而已。”
闻言,折原临也沉吟了片刻,模棱两可地回答:“……嗯,该说是因为礼奈小姐已经是不老不死身了,所以才会注意到这点吗?”
岫野椋是妖刀罪歌的解剖过程中起到镇静效果的“刀鞘”,就结果而言,鲸木重达成了目的。罪歌的本体在一个非常安全稳定的状态下完成了分裂,但岫野椋,也就是那时的苍川泽奈,她还太小了,也不具备非人类水平的自愈能力,被罪歌直接贯穿后,她大出血一度休克濒死。为了修复她的身体,苍川礼奈做了一个冒险的决定:她将自己的血强行给妹妹灌了下去,用不老不死身的力量救回她的性命。
森岛直辉说过,岫野椋的记忆固着与一个小女孩的意象密切相关,而她的应激反应,是一种深刻的创伤经验的反复闪回——
那一刻折原临也终于理解了,那种深刻的创伤经验就是被妖刀罪歌穿刺的痛楚,往后所有的应激反应都是被罪歌穿刺的疼痛在复现叠加;而她的记忆固着,就是儿时的苍川礼奈,一个她无论如何也要去保护的人,更是那个被妖刀斩断的最初的“自我”。岫野椋的贫瘠和匮乏全都是外力作用的结果,因为她最初的人格和对姐姐的感情全部和“姐妹”这一因缘一起,被苍川礼奈用妖刀切断了。
“人鱼血原本是不可能在小椋的身上起作用的——我说过,她对非人的存在会产生强烈的排异反应,不过我喂给她的是我的血,我们的血液天生就能相融。但这么做有一个后果,她喝下我的血,也就部分地继承了不老不死身。”
“所以呢?”折原临也冷笑道,“她继承的是‘不老’,还是‘不死’?”苍川礼奈刻薄地反问:“这还要特意问?你心里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折原临也几乎窒息——是不死身。苍川礼奈长相如此幼态,是不老不死身中“不老”那部分作用的结果;而岫野椋的样貌体态完全符合年龄,这也就意味着她是正常长大的,那么她从苍川礼奈那里得到的就只可能是“不死”。
“她能从鲸木重的刀下存活依靠的自然是不死身。我也考虑过就这么让她以不死之身活下去——也就那么短短的几分钟吧,我是为这个想法心动过的,毕竟我已经变成不老不死的妖怪了嘛,如果妹妹能陪着我当然很好,纵然她的肉身腐朽,她的精神也永远不灭,那样的话,一百年、一千年以后,我也不必担心自己孤身一人游荡人间太过寂寞。可是……”她话锋一转,仿佛倍感遗憾地摊了摊手,“这种美好的想法也就只在我脑子里停留了几分钟而已,我就掐掉了这个念头——小椋怎么忍受得了自己变成不死的幽灵呢?她就算要死也宁可以人类之身死去,绝对不可能接受自己变成妖怪。于是,我决定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解除小椋的不死身。
“‘妖刀罪歌能斩断一切’——这话不单指物理层面上的硬度或是厚度,罪歌以爱为食粮,自然就能够吞噬爱,这才是这把妖刀的可怕之处:它能切断人类之间的因缘,进而对既定事实产生影响。不老不死身的继承关系是依靠血缘来维系——所以我用罪歌斩断了我和她的因缘,消除了不死身对她的作用——如此一来,我与小椋曾是姐妹这一事实不复存在,从此以后,我再也无法真正进入她的人生和世界。”
“可是,这不是本末倒置了吗?”折原临也提出了一个尖锐而不留情面的观点。“咦?”苍川礼奈挑了挑眉,发出了一个疑惑的单音,但她的表情却显而易见没有一丁点疑问的意思。“照礼奈小姐的说法,在世为人的愿望对于小椋而言之所以如此沉重,就是因为她想要成为你的参照,留住你曾是人类的证明;可这样一来,她就不可能永远陪在你身边,对她来说,身为姐姐的你如此重要,难道不是干脆接受不死身更好吗?”
“不,不对。”苍川礼奈否定了他,“你别看她现在那副对什么事都无动于衷的样子,小椋小时候和普通孩子没什么区别,也是很怕鬼的;就算她一句话都不说,我也看得出来,她心里对异形和妖怪充满了恐惧,但她竭力克服了和妖怪共处的恐惧日日夜夜陪伴我,所以我也决定要克服对无尽孤独的恐惧离开她,仅此而已。”
说到这里,苍川礼奈的眼底流露出一丝惆怅。在这一瞬间,折原临也感到一股叫人毛骨悚然的凉意爬上脑壳——他意识到苍川礼奈是真心的。岫野椋如今是人类还是妖怪,究其根本取决于将近二十年前苍川礼奈的一念之差——是她身上尚存的绝无仅有的人性,为岫野椋留下了人类之身。
“再说了,临也君,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轻轻松松就放弃人类的身份,哪怕是我,当初也不是自愿变成妖怪的——人类对于身份认同的偏执有多严重,你不该比我更清楚吗?”折原临也闻言哽住。“明明也不过就是个种群概念,但却被赋予了和存在本质同级的意义——如今在我眼里这种行为挺可笑的,不过临也君你的话,应该是能理解的吧?”苍川礼奈忽然抬眼看他,那一眼锋利得叫折原临也有些心惊肉跳了,“你观察人类的时间这么长,就算你一直端着那副高高在上的态度,也改变不了你始终是和‘人类’这个概念范畴联系得最紧密的人这一事实。”
折原临也心下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怎么说?”
“你知道‘人类’这个概念的边界在哪里,也知道越过那一线边界的瞬间会发生什么事——再没有人比你更清楚。生物学、文明史、社会理论……人们对这个概念范畴的定义阐释始终存在多元性和不同的角度,更何况它的边界本就是动态变化的,而你,长久以来都在不遗余力地注视着这个边界,也在反复地探索这个范畴的扩张和收缩。”
——这就是苍川礼奈对折原临也口中的“观察人类”这一行为最根本的判断。
“做这些事是有意义的吗?很难讲……说实话我觉得毫无价值,恐怕其他人也觉得你脑子不太正常吧?但你乐此不疲呢,我就只能把这理解为更纯粹的旨趣,或者说,我倾向于把你的所作所为视作是在追问一种看不到尽头的终极意义。所以,你那些疯话我其实是认可的——”
不老不死的妖怪凝视着人类,居高临下的口吻里含着一丝露骨的怜悯。
“折原临也,我认为你是真的爱着人类。”
这一句和缓低沉的呢喃里包含着看不见的、难以名状的力量,一时间,池袋大桥上穿吹而过的风都猝然陷入停滞。
发生在这座天桥上的是人与非人之间的对话,一句“我认为你是真的爱着人类”便涉及了直达存在根源的询问,拥有无上智慧的妖怪不愿任何嘈杂琐屑的噪音来干扰此刻,因为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无限抵近神域的完人:他替代了被现代文明和真理祛昧的神,劳心费力又一厢情愿地爱着众生。他的回应和沉寂都至关重要,他想要上升,还是甘愿降落——根据他的回应,足以改写真理因果的意义与价值可能会诞生于此,亦有可能消亡于此。
折原临也沉默了很久,才决心应下来自妖怪的这一句、对他来说称得上至高的礼赞。
“那礼奈小姐也就应当明白,我在椋的身上,所求为何。”
“……我知道,你期望她能回答你的追问。”苍川礼奈颇有些无奈地感慨,“所以我才更要说,你还是不要爱上什么人比较好啊。”
黎明将近,天光渐起。
岫野椋走在池袋大桥上,周遭静谧得让人错以为她正踏入一片荒芜的野地。折原临也隔着很远的一段距离就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她没有刻意收敛,不疾不徐,平缓而安定。她的到来会唤起一些东西,也会让一些难以言明的存在自静默和荒凉中生长,折原临也说不清为什么,但岫野椋的确是这样一个人,身上有那种恰如其分的气质,就好像不管折原临也算计到什么程度,她也能让一切在濒临崩坏的界线上止步,让所有的崩坏在千钧一发之际悬崖勒马,粟楠干弥拦下那一枪或许是纯粹的意外,又或许是岫野椋运气太好,总而言之折原临也始终没能突破她的底线。
岫野椋走到大桥中段站定,抬起头,看向坐在栏杆高处的折原临也。
“天亮了。”折原临也望着隐没在城市楼宇轮廓背后的地平线,漫不经心地开口。
“嗯。”岫野椋应了一声,神容俱寂,又平静得仿佛一切如常,“早上好。”
折原临也低下头来,一边在心里惋惜“如果那一枪射中了,我们就不再是能面对面轻飘飘说‘早上好’的状态了吧”,一边不带情绪地注视着她:“早上好。”
九十九屋真一曾经评价过,折原临也总是主动回避和遮断他人对他的爱;而岸谷新罗认为那是一种隐蔽的脆弱和人性:折原临也用看似宽广的胸襟微笑着接受一切,实际上却是个无底的空洞,就像鲤鱼旗那样——换句话说,他观察人类,却从不反观自身,这种做法很安全,结果而言却导致了他自身与人类这个概念范畴的偏离和割裂,他那套处世的方法论毫无疑问是在不断地撬动人类范畴的边界。
如此一来,一个致命的问题就不可避免地来到面前:折原临也爱不爱身为人类的自己呢?折原临也避而不答,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不能回答——他本人亦能觉察到这个问题包含的莫大危险——几乎是命悬一线的程度,那种投注在他者身上的凝视一旦向着自身折返,他的存在本身都有可能因此崩溃。
而岫野椋的出现昭示着一种可能性。被切断的自我,被无常的命运遮蔽的亲情,被深仇血恨荼毒的友谊,还有那最要命的、来自于他本人的、扭曲而凉薄的爱意——岫野椋是在极端贫瘠的环境里被这些带毒的东西浇灌起来的,人类最重要的社会属性所提供的一切关系在她周围都被或偶然或刻意为之地折断或是侵蚀了,但她作为人的部分仍然得以长成。
折原临也有那样的预感——或者说他期待着,岫野椋成为他一直以来所追索的答案。她是他得以入世的支点——倘若他是一个任凭一切情感漏走的空洞,那么她也许是唯一可以为他兜底的人。她能适应他的生存方式;更重要的是,她能承受他所选择的孤独,即便不和任何人建立普世意义上的关联,不依赖与他者的深情厚谊,她也依然能作为人类活下去。
折原临也看似随意地问:“清见小姐那边怎么样?”“在忙着推进谈判。”“之后呢,她怎么说?”“大概是回千叶吧,清见不想留在池袋。”折原临也假惺惺地哀叹:“唉,亏我还特意劝她留下来呢。”
岫野椋闻言微微皱了下眉头,这点细小的变化逃不过折原临也的眼睛。
“我和清见小姐说,要是她走了,椋大概会寂寞的。”
岫野椋又听懂了。她沉默了片刻,然后低声说:“你食言了,临也。”“哦?”他装傻充愣。“要是我不开枪,你真的会杀了茜小姐吗?”折原临也顺着她的话口轻飘飘地反问:“哎呀,会,还是不会呢?这谁知道……”
——其实他们都知道。
是枪杀粟楠茜来解除洗脑,还是逼岫野椋杀了他成为她往后的噩梦,硬要问折原临也是什么打算的话,他们彼此都很清楚,在那个时刻,答案恐怕依然是“哪个都可以”——不管哪个他都会欣然接受。因为折原临也就是热衷于制造这种充斥着高密度可燃易爆要素的极端情境的快乐主义者,他单纯地享受混乱的场面里每个人在摇摆不定中做出决断的瞬间所成倍膨胀的可能性,以及无数可能性都刹那间湮灭后所缔造的结局。如若真要深究折原临也有什么明确的意图和目的,归根结底或许也就只有“观察人类”而已。
“我到底会怎么做不重要吧?重要的是那个瞬间,椋确实相信了不阻止我的话我就会动手。”“重要的也不是那个。”岫野椋对他驾轻就熟的转移话题感到无奈,“是临也对我说到死都不要离开你的,可你食言了。”
“嗯……”折原临也无所谓地笑笑,“真遗憾啊。”
岫野椋的人格始终存在一块缺失的碎片,她作为苍川泽奈的部分已经永远遗佚,他终究没能在完全的意义上为她找回真实的生活。折原临也感到遗憾,同时也对这在种种复杂因由的驱使下才会遭遇的缺憾甘之如饴——既然是在人世里长起来的,那就必然会被世事万物磨损,又有多少人在岁月流逝后仍旧完满无缺?
原来如此……如果是椋的话,我连这样的残缺都打算欣然接受吗。折原临也领悟了这一点,同时又觉得可笑。他还不想妥协,机缘巧合世事翻覆,对人的践踏荒诞而不讲道理,而折原临也还不肯轻易地就放弃这离俗的孤独,他向来毫无负担地爱着全人类,却不代表他会屈服于爱。
能补全岫野椋的残缺的,能实现她的愿望的,的确还有这样的存在,这才是人对人之所以为人的终级追求——岫野椋是能适应他没错,她的承受力非比寻常,可那样还不够。
不够啊。
折原临也问:“那椋还记得梅雨季的时候,我说过的话吗?”“我记得。”岫野椋的回答没有一丁点犹豫。“那就好。”他很满意。
岫野椋毕生的愿望是回到日常,可她追求的未必是日常本身,而是选择日常的权利——那是折原临也答应过要给她的东西,在她的十六岁和二十一岁,跨越六年的光阴,折原临也终究兑现了他的承诺。
“恭喜你,椋,你终于自由了。”
自由的尊严和珍贵重于一切,若有机会抵达真正意义上的自由,人类理应不计代价。
“椋脱离了粟楠会,洗脑也解除了,如今所有束缚着椋的东西都烟消云散,椋只差最后一步就能得到你梦寐以求的生活。”
就差一步了。折原临也由衷地感到高兴。只差最后一步,她就能完全长成,而这至关重要的一步,缺了他就不可能实现——没有他的爱,人类无法抵御孤独。
折原临也低下头,望着岫野椋。神所无法企及的、由人的爱构筑的领域里,他的目光包容了一切。他始终在观察她的状态和变化,不如说,他是为了这一刻才决定爱她的。
岫野椋已经知道折原临也要说什么了。他的口吻稀松平常,亲切得过分。
——“我们分手吧,然后你就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过你想过的生活了。”
折原临也是在雨季的终末意识到自己可能是爱着岫野椋的,可那不同于通常意义上的爱恋。他们彼此都深知他终有一日会离开她,只要岫野椋成为他想要的答案,折原临也就会实现她的夙愿。
岫野椋没有回答,任凭大桥上的风声陷入沉寂。而折原临也这次保持了十足的耐心。过了一会儿——这段时间远比折原临也想象的要短,岫野椋突然道:“这样和你说话很累,临也,你下来。”她伸出手,全然不给折原临也反应的时间,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扯。“等……!”折原临也被她拽得失去平衡,猝不及防从栏杆上跌下来。岫野椋从容地抬手扶了一下,退了半步缓冲,就让他落地站稳。“……我说椋,突然把人拉下来很危险啊——”折原临也拖长了腔调抱怨,岫野椋不为所动:“坐在那么高的栏杆上才更危险吧。”
岫野椋没说实话,而折原临也多少也能感觉到——她只是在那一刻,忽然就没由来地厌烦了他对她居高临下的审视,以及那些带着拐弯抹角的意图的观察或是试探。折原临也意识到岫野椋心里对他的所作所为并非毫无怨气,只是她在他面前向来没什么脾气,又或者她真的不在乎。
岫野椋眯了眯眼睛,眉眼间露出了些许折原临也从没见过的变化,像是预料中的坏事理所当然地发生时的不耐烦:“说心里话,我不是很在意临也抱着那种观察的趣味和心态对待我,不过如果临也想要分开的话,‘就算不放在身边了,闲来无事的时候看看这家伙在干什么找点乐子’这种轻浮的念头最好赶紧扔掉,我不会让临也有机会找到我。”
折原临也的表情僵住了,他罕见地陷入震惊:岫野椋居然威胁他?但他下意识脱口而出的却是反问:“哈?你说这种话是在藐视我这个情报贩子的业务能力吗?”
岫野椋不置可否:“干弥先生之前和我提过一次,他有个熟人在欧洲开私人军事公司,父亲年轻的时候为了给母亲挣高额的治疗费,在那边工作过几年,对方听说我是父亲亲自带的,就对我很感兴趣。眼下不少地区形势紧张,这种安全承包商很缺人手——”她停顿了一下,专门补充,“而且他们的反侦察能力都很强。”
折原临也目瞪口呆,他甚至花了点时间才反应过来岫野椋的话是什么意思:“你要去……当雇佣兵?”岫野椋露出了自信的微笑:“临也不领行情啊,我这样的精确射手很吃香的。”“不,不是吃不吃香的问题吧——”折原临也觉得嗓子眼里有些微妙地发干,“你认真的?你想到战区去?”“是啊。”岫野椋坦然地点了点头,“去不去战区倒也无所谓,我对工作不挑剔。”“你是太不挑剔了!”折原临也提高了嗓门,“说好要安静地过普通人的日子呢,你没发烧吧?”岫野椋面无表情地一句话堵了回去:“都跟临也扯上关系了,说什么安静度日也太自欺欺人。”折原临也无言以对。
片刻后,岫野椋退让似的移开了视线。她稍稍偏过了头,初晨的朝阳正悬在折原临也的肩头,透着长夜冷意的光线勾出他细碎的发梢,和楼宇阴翳里惶然滑过的雀鸟一同映在她的虹膜上,在她的眼球表面引起一阵轻微的刺痛。
她阖了阖眼,低声道:“说实在的,我不太能理解临也想在我身上寻求什么。”
折原临也的脑海里冷不丁想起苍川礼奈的话:
——你如果有那个胆量,就到她的面前去,看着她的眼睛,亲自问她。
“我可能给不了临也任何答案。”她叹了口气。
——你会发现你那些漫无尽头的追问会被她全部消解。
“但临也要是无论如何也想要我给你一个回答的话,那我也可以说给你听,不过我就只说这一次。”
——你会发现你所寻求的终极意义在她身上并不体现为理性可以穷极的部分。
岫野椋抬起眼睛看他,折原临也感到心脏猛地向下一坠。
“让我选的话,除了临也身边,我哪里都不去。”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意义。
折原临也脱口而出:“椋,我给你的是真正的彻底的自由,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他几乎就要问她,她到底知不知道自由多么可贵?在拥有了自由之后,她还会甘愿选择他吗?
在真实得以显明、意义获得确证,在一切束缚都荡然无存、自由成为唾手可得之物后,人类终究会意识到没有什么孤独不可承受。即便和重要之人分开,能遵循自己的意愿活下去、能成为理想中的自己比什么都重要——至少,折原临也确信,像他和岫野椋这样的人是可以做到的,而问题是在这之后——人类仍会选择相爱吗?
不,不会的。爱诚然承载着理性和逻辑无法覆盖、穷极的部分,但在人类对自由的渴求面前,爱也不得不后退——折原临也再清楚不过了。在他的枪口顶住粟楠茜的时候,岫野椋不也做出了决定吗?那枚戒指的约定本就是为了被打破才缔结的啊!像他们这样的人是不会……
“你就是我的自由。”
岫野椋没有半分迟疑地接上了他的话。
折原临也呼吸一窒,心跳霎时间滚烫起来,一瞬烧至喉口,烧得他说不出话。他在岫野椋的注视下禁不住退了一步。
——在自由的面前,爱也不得不后退。
岫野椋摘下了银戒,放在掌心托到他的面前。她依然是那个雨季的终末、呼啸的风声中抬起伞檐看向他时的神情,温柔的、静默的、不可撼动又轻盈得仿佛他眨眨眼就会消失不见。
“你选吧,戒指是要拿回去,还是留给我——当然,我的话,不管临也选哪边,我都可以。”
折原临也不曾想过到了这一刻,做选择的仍然是他——岫野椋居然在这种时候用这种手段,把他从高处拉下来不说,还完完全全地将他推入了人类的境地——她的心思是不是变坏了?折原临也不由得心悸。他看见珍珠色的晨曦涂抹过将醒未醒的城市,蓦然间意识到或许待到这座城市完全醒来,待到日复一日而又千变万化的日常再度统领那些琐碎无序的时间,当池袋的新一天再度以纷繁芜杂的面目在他的眼前打开,他将发现自己其实别无选择,他真的会为了她的爱沉入人世。他恐怕很难再选择爱她,而是无法不爱,这就是在“人类”这个范畴的边界上所能穷尽的唯一结果。
折原临也扯了扯嘴角,几近挑衅地问:“椋就这么喜欢我?”
“是啊,喜欢的。”岫野椋干脆地回答。
“……我以为你多少会嘴硬一下。”折原临也恍然想起,她好像确实从未对他说过“喜欢”,一次也没有。
岫野椋露出一丝细微的、促狭的笑意:“我哪像你。”
折原临也听了转身就走。岫野椋摊着手在原地站了片刻,然后跑了几步追上他。
“那临也呢?”“嗯?”“喜欢我吗?”
折原临也的答案自始至终只有一个。
“我喜欢人类。”
疯癫人世·END
2023.3.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