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甘情愿
“结论得来多是个人所见,先生若不嫌弃便一听。”
“京中贵门学子大多在国子监学习,寒门子弟则多在坊间私塾,但不论是哪里读书的学子,京中诗会,文会奇多,纵观才学出名之辈,何种门第出身都有,可见自上而下皆是学风浓厚。”
“此外,京中女子也有不少以才学出众为追求,坊间书舍颇多,每逢旬假,书舍中挤满了人。”
“宋小娘子不仅纵观大局,亦是细致入微。”
裴老十分满意,又问江明舟:“方才江小郎君说不爱读书,可否说说是为何?”
“因为有宋知瑾这种好学生在,像我这种就只有挨骂的份咯。”
这一句让宋知瑾双唇一抿,腮帮子鼓起来,但也不好说他什么。
裴老大笑,“老夫年轻时也总受师长训斥,我观江小郎君机敏,想来也不少同夫子周旋。”
“裴老知我。”江明舟没皮没脸应一句。
宋知瑾缩在角落里默默喝茶,自己在乡下时做过太多气晕先生的事了,此时还是得装上一装,免得裴老以为她和江明舟是一样的人。
“我曾听闻宋小娘子自乡下长大,不知娘子是否上过学?”
手中的茶杯几转,宋知瑾在纠结自己该不该说,因为她上学这件事除了云灵之外没人知道。
现今不论是私塾还官家办学,皆是不接受女学生,这也是先生那时总赶她走的原因。
京中富家女子多是请先生到家中讲学,但一是少有人家能如学堂上课一般的频率给家中女子请先生,二是讲学的内容也于男子所学不同。
江明舟知道裴老这么问的原因,上次遇险前,她分析出马车车夫有问题时,见识之广逻辑之清晰,便是一些在国子监里读了好几年的人也比不上。
她便是上过学,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宋小娘子不必忧恼,老夫只是一时好奇,我知小娘子不论有否上过学,都定然是认真好学之辈。”
也罢,说了也无妨,虽说不合礼制,但江明舟自己就不是个守礼的人,而裴老,一个有圣人做靠山的人,自己一只小虾米,想必也劳烦不了他制裁自己。
宋知瑾将自己在乡下读书的事大略讲了几句。
“原来如此,想来宋小娘子今日之才学也多靠自己用功,老夫十分佩服。”
“不敢当,不敢当。”
“今日招待不周,但还是多谢二位,老夫日后应当会长居京城,两位小友若是有空可多来与我相谈,到国子监寻我即可。”
裴老递给他们一人一个手刻的玉印,告诉他们将玉印交给门房即可。
拇指大小的玉印在宋知瑾手中渐渐变得温热,右手食指在底面的刻字上轻轻摩挲,一个“瑾”在温润的玉石表面凸起。
宋知瑾静静思量,裴老远道而来,住进了国子监,此后还要长居京城,却在路上还遭人刺杀,大概是官学要有什么大动作由裴老牵头,但遭人不忿。
“别琢磨了,别人心有七窍,你能有四十九窍。”
“江大郎君,多谢你去寻我。”
正准备听宋知瑾回怼的江明舟愣住,今日听到的谢声太多了,甚至让他有些恍惚自己姓甚名谁,他有些不自然地用扇子戳戳头发。
“没办法,谁让渡舟先生有求于我。我与渡舟先生交好,让京城里那帮酸书生知道,说不定要气得写长文骂我。”
江明舟看着宋知瑾逐渐皱起的眉头,心中直乐。
“看他们气得跳脚,可比听曲赌钱要好玩多了!”
但不一会宋知瑾的眉头又舒展开来,她果然不该对京中恶霸有所希冀,相通之后,她随和道:“您喜欢就行。”
她又恢复了一副淡淡的温和样子。
江明舟倒是又觉得了无趣味起来,他总觉得宋知瑾和这副温软的样子不搭调,和李霓裳商谈,同苏容仪对峙,在明镜湖边救人,哪一个样子都比这样子更生动。
*
宋府门前,宋知瑾踩着车凳下来,车里的江明舟在她走前说了句:“明天也来接你。”
还没等宋知瑾问他明天来接他做什么,马车又已经飞奔而走。
罢了,这人向来随心所欲,等他明日来了再说吧。
接下来的几日,宋知瑾每天都被迫像跟屁虫一样跟在江明舟身边,给他端茶倒水,提物扇风,累得每天回家吃完饭倒头就睡。
一开始宋知瑾还觉得十分新奇,因为江明舟带她去的地方她这一辈子加上上辈子都没见过。
但是,江大恶霸不上学的生活来去也就到几个地方。
这一日,江明舟带着宋知瑾在妙音楼听曲,他们已经在这坐了两个时辰了,台上唱曲的娘子都换了四轮。
宋知瑾坐得腰酸背痛,耳朵也快要起茧子了,反观江明舟,他正自在地同沈宁思下棋。
这小子臭棋篓子一个,一开始宋知瑾还和他下了两局,在他一局悔棋十次,甚至还妄图退两回前两步之后,宋知瑾终于忍不住怒气,用三子将自己堵死在江明舟黑子拙劣的围剿中,之后再也没和他下过棋。
沈宁思脾气倒是比她好得多,江明舟怎么悔棋他都不生气,这一盘棋下得奇慢。
她站起身来,扔下一句我到外边走走,便转身离开。
*
出了妙音楼,宋知瑾在街上乱转,转着转着她发现路上不少人都用一种同情的眼光看她,方才她甚至还收获了一位大娘送给她的烧饼。
她坐在茶铺和大娘聊了两句才知道,前两天她才明镜湖边用牛救人的事情传开了,这几天又京中人看见她被江明舟支使着干这干那,一个早上救人下午劝架的良善女子被恶霸欺压,实在是惹人怜惜。
便是之前传出的粗鄙名声,也被坊间说成是初来乍到。
宋知瑾本想说她受江明舟支使是因为受他救命之恩,但一想起此事还牵扯到裴老和刺客,便又将话咽了回来。
“小娘子,那个江家的小郎君历来总是横行霸道,京中没人可以治他,大娘知道你委屈,你便先忍一忍,等他腻了便好。”
“这么委屈啊?”一个男声忽地冒出。
“那可不,哪家姑娘愿意同那样的男子在一起。”
“可是他家中有钱有势,人也长得出众。”男声又说道。
“这你就不懂了,这人啊,要自己又能力才能守住祖辈的权势,再说了好看又不能当饭吃,有什么用。”
说完这话,大娘感觉周围静悄悄地,她环视一眼,发现大家都站得离她和宋知瑾好几步远,她慢慢转头。
便看见江大恶霸顶着一张俊脸坐在她和宋知瑾身后。
大娘原本疑惑的脸霎那转为惊恐,一下子从茶铺的木凳上弹起,挎着自己的菜篮子头也不回地飞快离开。
宋知瑾看着大娘奔逃而去的背影,颇为无奈地看了一眼江明舟的耳朵。
这人是招风耳吗?
怎么每次但凡一提他,他就能出现。
“宋四,你委屈吗?”他定定地望着宋知瑾,一副情深难弃的样子。
这是什么见鬼的表情!
宋知瑾此刻只想跳起来给他左右眼各来一拳,好让他闭上那双温柔起来看狗都深情的眼睛。
心中打拳,脸上赔笑。
“不委屈,不委屈。”
“真的吗?你真是心甘情愿的吗?”
真是够了!这混球!
“是,我心甘情愿。”宋知瑾咬牙切齿地应道。
周围人默默关注着他们两人的动静,听到这里,一时脸上的同情之意更胜。
*
回到宋府时正走到门口,宋知瑾便被叫住了。她回身一看,原来是李亭青,见他似乎有话像说,二人又找了间茶馆坐下。
“宋四娘子,今日我来,是想问挽娘的事。”
宋知瑾挑眉,抬手示意他说。
“这几日挽娘每天到处跑,说是要找铺子和您合作卖糕点,虽说挽娘糕点确实做得不错,可她却无从商经验,且我还是担心那日的人会报复她。”
“你还没上任?”宋知瑾没管他前面说的什么,直接问道。
“还,还没。”李亭青一时愣住,“我现下也不想上任了,我想带挽娘回老家去。”
“哦,回老家躲一辈子?”
宋知瑾倒了一杯茶,推到李亭青面前,“那这杯茶趁热喝了,我怕你上路了之后,再没有喝茶的机会。”
她话说得含糊,但李亭青倒是听出了别的意思。
“你就没想过,若伤挽娘的人不是普通人家,他们要杀你们灭口,为何现在还没动手?”
李亭青沉吟一会儿,“因为京中管理相对严密,若是命案必被彻查追责。”
“还有。”
“还有……”
“你的官身。”
是了,因为官身得来并不容易,能参加特科的人都是这几年的官学生徒或是来自地方的举子,若是在京城获得官身,有涉及高官贵戚的案件便可直接向京中侍御史递折,督察案件办理。
若是他真与挽娘离开了,而情况又如宋知瑾假设,那他们怕是半路上会死在不知名的意外之中。
越想越是后怕,他有些发抖地喝了一口茶。
“还有一件事,”宋知瑾用茶杯扣了两声,“你今日来找我,想必挽娘还不知道吧?”
李亭青一时哽住,他来时的打算在宋知瑾问了几个问题之后,已然消散,此刻他甚至不太敢抬头。
“其实若是你想带挽娘走,你们走便是了,可你却先来找我,想必是挽娘真心想与我合作,而你想走,于是你来找我,想让我来劝挽娘。”
宋知瑾冷哼一声,语气嘲讽:“你算盘倒是打得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