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持
赵明熙有些懊恼地看着提问的沈宁依,将手中的茶杯一放,残余的茶水险些飞溅出来。
“他说是学艺不精,一时没控制好,也没想到会让知瑾伤成这样。”
沈宁思转转手中的茶杯,眉头微蹙,出声道:“不信。”他向来话少,但凡说出来,便是心中已经盘算许多。
赵明熙和沈宁依齐齐转头看向他,意在询问原因。
沈宁思看向江明舟,江明舟扇子一展,笃定道:“我小时候他和对打过,武艺还行。”
“那便是说,他是故意伤的知瑾?”赵明熙沉吟一会儿,还是说道:“也难说,人难免有失手的时候,仅是这样认定不了他是有意。”
几人的讨论一时又陷入僵局。
这件事查不到任何证据,伤了宋知瑾那人一口咬定这事是意外,等着宋知瑾清醒之后当面给她道了歉,赔了礼。
看起来倒真像是诚心的,礼数周全没有一点差错。
宋知瑾现下十分茫然,她一开始还纠结,是否要将她在擂台察觉到的异常的说出来,当见到伤她的人如此快速的回礼道歉时,宋知瑾便知道这事就是冲她而来的。
不过她手头没有证据,这异常说出来了也是无用,至于目的,也不难猜,她在京城中仇家又不多,来去便是那几个,不论是谁都不想她过得好,此番就是想她不能练武拿全优,年末便退学。
“退不了学的,大不了到时候帮你把打赌那几人打一顿,威胁威胁便是了。”
江明舟自外间走进来,便看见宋知瑾卧趴在床上,眼神一动不动地望着远处,显然是在思考。
听他说到时候赖掉,宋知瑾眉头微皱,显然是不同意。
“那不然怎么办,你现在连床都下不了,一个月能不能养好都难说。”
眼见宋知瑾脸上愁容越发浓重,江明舟又嘟囔补了句。
“赖掉不行吗,这么认真做什么?”
趴在床上的宋知瑾叹了口气,“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你又不是君子……”
江明舟说完这句,屋里便是难言的死寂,他一时觉着自己说错了话,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似是受不了这样的僵持的局面,江明舟先行起身离开。
*
宋知瑾身上的伤不算重,但她依旧卧床休息了几日,等到她终于能下床行走这日,却遇上了早早来探望她的沈宁依和赵明熙。
“今日怎的这个时候来了?”
她们的到来倒是让宋知瑾十分惊讶,照理平常这个时候应当是在上课。
赵明熙将带来的点心和补药放在桌上,欢快说道:“知瑾,今日放授衣假了!”
每年秋凉时候,国子监都会放上半月的授衣假,方便家远的学子回家添置冬衣,不过今年的授衣假倒是比往年要早些。
沈宁依将点心拆开摆好,在凳子上坐下来,先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才出声问道:“知瑾,你同江明舟吵架了吗?”
这话问得宋知瑾一呆。
“这几日都不见他来学舍上课,”沈宁依清清嗓子,似是有些为难,“我原以为他是来陪你,后来才知道他这几日又同以前一样在外面四处晃荡。”
“可他为何要来陪我?”
宋知瑾有些莫名,她自认和江明舟的关系只能算一般。
平常相处也多是江明舟支使自己给他干活,不然就是拿她逗乐,碍于同他的约定宋知瑾也懒得同他计较。
沈宁依也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看着宋知瑾确实是十分疑惑,她心中一惊,难道她一直以来都会错了意,她许久前就认定这两人是一对,如今看来好像事情同她的设想似乎完全不同。语塞了半天,什么也没说出来,只好找借口搪塞过去。
宋知瑾倒也不在意,她同江明舟也不算吵架,他们俩自那日之后便再也没见过面,话也都说上一句,说起来还是江明舟不愿意见她。
眼见这沈宁依忽然陷入了自己的苦思之中,宋知瑾也不打扰她,朝赵明熙搭话:“明熙,你不回家取冬衣吗?”
赵明熙正吃着糕点,将口中的糕点咽下之后才答道:“我娘说路远,她直接托人给我带过来了,让我过年再回燕北。”
“这样倒也挺好,”宋知瑾先是点头,思索片刻又说道,“话说,现在放授衣假,等到再上课时便是十月初了,九月的月考先生可说了怎么安排?”
“先生说,九月便不考了,等到十月再一齐考。”
沈宁依终是回过神来,答了一句。
接下来的日子里,宋知瑾闲时便看书,赵明熙、沈宁依来时她便同她们聊天说话,还因为少了江明舟,日子算是舒心,但仍有一事压在宋知瑾心头。
*
临到授衣假末尾几天,宋知瑾终于得下了床,这几日她日日着云灵去打探消息,也终于是在这一日得了消息。
天气转凉,树梢上的叶子微微变黄,风一吹便落下几片来,落到她脚前。
迎面而来的凉风里裹挟着尘土的气息,入眼都是也破旧的房屋,许多户连窗户都破上了两个大洞,也不见修补。
不是有些苦涩的草药味传来,倒也算宋知瑾熟悉的味道,前世她这个时候虽然还没有喝上,但也没想到,后来的草药喝得她对苦味都有些麻木。
“娘子,就在前面那户。”
云灵的声音唤回了有些出神的宋知瑾,顺着云灵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户门都有些歪斜的屋子里,隐约看见些一个走动的人影。
宋知瑾今日换了往日她在乡下常穿的衣服,出现在这片长安城中最偏僻的地界里也不突兀。
路过几处有人的屋子,他们大多形容枯槁,眼神中黯淡无光,见宋知瑾路过屋里的人也只是淡淡掠过一眼,便不再理会。
走到那个破败的屋前,先是轻声敲了两下门,屋中的声音一静,宋知瑾又敲了两下,过了一会儿,一个暗哑的男声传出来:“什么人?有何事?”
里面的人似乎没有开门的意思,宋知瑾隔着门,放轻了声音:“周大郎君,我来和你谈笔生意。”
屋中的并没有什么响动,只是过了一会儿那扇看起来颤巍巍的门便打开来。
开门的青年一身青色薄衫,看起来已经穿了很久,浆洗得领口袖边都有些散线,青年约莫十七八岁,脸色苍白身形消瘦,一张脸上满是憔悴,但不难看出此人五官端正,眉目俊朗。
他侧开身体,给宋知瑾溜了进门的位置,宋知瑾抬步走进,云灵便从外面关上了门,守在了门口。
屋中草药味扑鼻,宋知瑾稍微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说家徒四壁都是夸奖,除了桌子上的草药罐子和几个破碗,面上再没什么旁的东西,她的目光越过这青年,落到他身后,床上安静地躺着一个女子,看起来十分虚弱。
察觉到宋知瑾的目光,面前周余仁稍稍侧身,挡住了宋知瑾探究的目光。
“想必娘子已经看到了,周某如今境况不佳,手上并没有什么可与娘子做交易的东西。”
他似是有些难堪,说完这句便避开了宋知瑾的视线,过了一会儿视线才又落回宋知瑾身上。
“那你还放我进来?”
这话噎得周余仁说不出话,他又低下头来,不敢再去看宋知瑾。
屋中一时静了下来,宋知瑾目前其实很难将这人同那个冷面判官大理寺少卿联系在一起。
相较于面前周余仁来说,宋知瑾其实更熟悉他的妹妹,周盈意。
上一世她同周盈意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常荣郡王府中,她那时刚才入府半月,新婚夜里受的伤还没养好,人也被关在常荣郡王府的私牢里。
阴暗的私牢里,难言的臭味时刻充斥着鼻腔,宋知瑾的伤在没有药的情况下好得极慢,夜里总是反复发烧。
这天夜里,宋知瑾又发起了高烧,她迷糊间听见牢房的木门一阵响动后,又传来几声悉索的动静,随后又归于无声。
后半夜,宋知瑾浑身汗津津地醒来,那时她第一次看见周盈意。
那时的周盈意看起来比现在躺在床上的她,还要更凄惨些,身上的衣裳也沾满的血痕,脸色苍白如纸。
宋知瑾那时自身难保,除了每日来将丁点饭食丢到门口就走的下人,宋知瑾再也没见过别人。她静静地观察牢房中另一个角落里一动不动的女子,甚至一度怀疑女子已经没了气。
直到天色微蒙时,才看见牢房另一角的那女子才终于动了一下,宋知瑾紧盯着她的动作,却见她只是咳嗽了两声,似乎是习惯性地抬手一遮,但手只是微微抬起,便失去了力气,又无力地垂下了。
自从周盈意来了之后,送饭的下人每日送来的饭就变成了两人份的粗食,宋知瑾吃完了自己的,便躲到一边去。
但周盈意依旧安静地躺地上,双眼紧闭,看上去没有一点生气。
宋知瑾一开始并不打算理睬她,但最后还是把水了饭和了和,给周盈意喂了下去。
几日后,周盈意终于有了点力气坐起来,她的五官看起来十分精致,即使满脸脏污也遮不住她的美丽。
宋知瑾记不清是谁先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总之两人就这样相熟起来。
直到赵齐奕再一次把周盈意带走,她再回来时,又是一身的伤。周盈意的状况看起来非常不好,她虚弱地躺在宋知瑾的怀里。
夜里,周盈意发起了高烧,迷迷糊糊地呢喃,宋知瑾给她喂了些水,但她根本喝不下去。
她微微笑着和宋知瑾说,今天她同宋知瑾那样也反抗了赵齐奕,虽然她没有如她一样狠狠咬他一口,但是她还是很开心。
宋知瑾骂她傻,她也笑,说以后有机会给宋知瑾介绍她哥哥,说她哥很俊俏,也很厉害,只是家里拖累了他。
她的呼吸越来越弱,直到最后,慢慢在宋知瑾的怀里断了气。
宋知瑾不知道郡王府是怎么处理的尸体,但周盈意什么东西都没留下。
再听到周盈意这个名字是在一个月后,正值十二月初,京中出了一宗最大的平反案。
三年前被定罪贪污受贿草菅人命的大理寺卿周元之子周余仁,寻到当年贼人构陷的罪证,一举将周氏一族所受诬陷尽数洗清。
虽大仇得报,但当年周家被贬为庶民,又因周元行事刚正,京中树敌众多,是以周家沉冤昭雪时,只剩下了周余仁一个,女帝未补偿他曾许他清闲厚禄之职,但周余仁却向请求依旧在大理寺任职,他任上风格凌厉,渐渐成了冷面判官之名。
而如今,还未长成的冷面判官还是一副青涩模样,看得出来在努力保持平静,却依旧泄出些窘迫来。
“我是礼部宋郎中四女,宋知瑾。今日我将你妹妹带走医治,日后若是有事相求,还请周郎君出手相助。”
周余仁原本思考这女子前来的用意,却没料到宋知瑾如此直接点明,倒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记忆中并没有周家与宋家并无交情,而这宋四娘子他也仅是知道不在京中长大,旁的便再不知道了。
“娘子,周某如今困窘,来日之事难断,但若是娘子需要,尽可来寻我。”
“子夜时,将你妹妹背到西市那家糕点铺,掌柜叫挽娘,我会提前同她知会,你到了可以和你妹妹暂时住在那里。”
对于宋知瑾的身份和动机,周余仁虽然不清楚,但是也不去猜疑,毕竟他此时境况已经是谷底。
总不会更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