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深夜,警局。
空调外机的嗡鸣声混合着尖锐刺耳的蝉鸣在耳边不知疲倦地响着,闷热的空气透过没关紧的窗户缝隙飘了进来。
吵得人心慌,又熏得人烦躁不已。
纪初雨靠坐在窗户边的椅子上,垂着脑袋一动不动,宛如一尊雕塑。
一杯冒着热气的水递到她眼前。
失了焦距的眼神缓缓凝聚到杯口袅袅而上的白烟上,好一会儿,纪初雨才反应过来,从警察手里接过纸杯,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
警察见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猜她是还没有从刚才的事中缓过劲来,转身回自己位置上时,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水是饮水机刚烧好的,有些烫手,热度源源不断地传递到指尖,却没能让冰凉的手变得暖和起来。
-
林灼一进警局就看见文潞安站在桌前,嗓音洪亮,正冲着坐在对面的警察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什么。
“我那么大一桶油泼辣子酸汤面,那么大一桶,刚泡好的!盖还没揭呢,她直接拿起来就扔了,泼了那个变态一身。”
偌大且安静的办公室内,回荡着文潞安的那句,那么大一桶油泼辣子酸汤面。
那么大,一桶。
配合他手上比划的动作和真挚的表情,戏剧效果拉满。
今天晚上原本是一群好友特意为文潞安举办的接风宴,庆祝他正式从国外搬回国内住。
吃完晚饭后,林灼念着下午那几张还没有修完的图便先离开了,文潞安则是带着一群兄弟姐妹浩浩荡荡转战酒吧。
只不过林灼回到工作室没多久,板凳都还没坐热呢,突然接到文潞安打来的电话。
一接起先是一阵直冲天灵盖的警笛声,然后便是文潞安哭天抢地的吼声:“林灼,我被警察带走了!赶紧来救我!”
林灼一头雾水,不知道他喝酒是怎么把自己喝到警车上的,刚想开口问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文潞安那边就把电话挂掉了。
等他再打过去,得到的回应则是“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艹
林、文两家是世交,林灼和文潞安年龄相近,两个人自打穿开裆裤就认识了。就算后来文潞安因为父母工作的原因移居国外,两人的关系也并没有因此而疏远。
林灼了解文潞安,他是个直肠子,性格又单纯,经常自己说错话惹到人了也意识不到。
接到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后,林灼以为文潞安是在酒吧和人起了冲突,着急忙慌地赶去警局,结果正巧就撞见了文潞安激情和警察探讨一桶方便面究竟有多大的一幕。
他默默走过去,从警察口中了解到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毫不犹豫地赏了文潞安后脑勺一计暴扣:“温暖,你对得起自己这个外号吗?人家姑娘被骚扰了,你就只记得你的泡面?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不说上去帮帮忙呢?”
文潞安一听这话就急了,小碎步跺得震天响,脸上随之露出一个痛心疾首的表情:“我想帮的,我想帮的!那姑娘她没给我机会啊。”
“她扔完泡面就顺手把板凳也给扔了,然后就抡起桌子冲上去了,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就已经结束战斗了。”
说完,还委屈地用双手环抱住自己,咬嘴唇做怨妇状:“她差一点就把我也一起扔出去了。”
林灼:……
坐在文潞安对面的警察:……
警察深吸一口气,像文潞安这样……如此直白表达自己内心想法的人,他工作以来见过不少,因而在面对这类人时,也仍旧能保持良好的职业素养。他清了清嗓子,对文潞安说:“你不要激动,把你看到的全部过程,从头开始,仔仔细细地说一遍。”
文潞安皱起眉,努力回想当时的情形:“那个变态当时喝醉了,手里拿着酒瓶追在女生的后面。女生就回头和那个变态说了几句话,大概意思就是‘我不认识你,你不要再跟着我’之类的。”
“嗯,然后呢?”
“然后,那变态就生气了,开始上手去扯女生的胳膊,还把酒瓶砸在她脚边。女生肯定被吓到了呀,当时她正好走到我坐的桌子附近,估计就是顺手,就把我的方便面给扔出去了。”
“以及桌子。”
“……”
文潞安停顿片刻,又继续说道:“那个变态被她扔东西的举动吓到了,不敢再靠近,但是嘴里一直在骂她,很难听,还骂她不识好歹什么的。”
林灼听着文潞安的叙述,视线不由得扫向窗边那道正低头安静坐着的身影。
文潞安激动时嗓子里就像装了个小蜜蜂似的,自带扩音功能。刚才他那番话响彻办公室,可窗边那道身影就跟听不见似的,连头都不曾抬起来过。
女生的头发凌乱,大概是因为之前和变态的“战斗”导致的。散落的头发将她的脸挡去了大半,林灼只能勉强看到她近乎和身后墙面一样苍白的面部肤色。
短暂停顿过后,林灼淡然移开了视线。
-
做完笔录,林灼领着文潞安走到警局门口,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劝道:“我给你叫了辆车,经历了这事,你就别想着回酒吧疯了,早点回家洗洗睡吧。”
“等等,叫了辆车?”文潞安黑人问号脸,指着大喇喇停在警局门口的那辆迈巴赫,“那不是你的车吗?你开车来的干嘛不送我?”
林灼:“……”
“我,还有点事。”
文潞安疑惑:“你还有什么事?你不是来接我的吗?”
林灼站在路灯下,一手插兜一手拿着手机,听到问话后,异样的情绪在眼底一闪即逝,很快便又恢复了平日里玩世不恭的模样:“我家里空调遥控器找不到了,我一会进去问问。”
文潞安:“……你真把我当傻子啊?”
林灼:“嗯。”
……
文潞安冲林灼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没再开口继续问下去。林灼的性子就是这样,他不想说的事,哪怕是用撬棍去撬他的嘴,他也是不会吐出一个字的。
林灼的手机屏幕亮着,上面的APP定位显示,网约车司机正从两公里外的一条商业街开过来,开到这边还需要一点时间。
他现下倒也不着急,陪着文潞安在路边等车,打算把文潞安塞进车里后再去办自己的事,免得这个不安定分子又给他搞出什么幺蛾子来。
夏日的晚风穿过空荡荡的街道,迎面打在身上,不仅带不走闷热,反而像是用棉被将人裹紧了扔桑拿房里一样,烘得人心里焦躁无比。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林灼偏头看去,文潞安正把手伸进裤兜里,往外掏着什么。
只见他摸摸索索一阵,掏出来一个壳已经碎得不成样子的茶叶蛋。
林灼:“?”
这还没完,文潞安右手拿着茶叶蛋,左手又伸进裤兜里摸了小半天,掏出来一坨被揉成一团的餐巾纸。
“……”
装备齐全后,文潞安丝毫不顾形象的在马路边蹲下,将餐巾纸展开,皱巴巴地放在身前的地面上,开始剥鸡蛋。
还挺讲究的,不乱扔鸡蛋壳。
“……不是,”林灼全程看得瞠目结舌,“你哪来的茶叶蛋?”
文潞安咬了一口鸡蛋,嘿嘿地笑了两声后回答道:“刚才买方便面的时候顺手买的,本来想泡进面汤里就着面条吃,只可惜,还没来得及放进去,面就没了。幸好我眼疾手快,在那之前把鸡蛋揣兜里了。”
话音刚落,又一阵风刮来,那张放着碎蛋壳的餐巾纸轻飘飘飞出去半米远,蛋壳撒了一地。
林灼:“……待会把这儿收拾好了才准走。”
时间接近凌晨,街道两边的商铺基本上都关门了,但对面那家烧烤店依旧十分热闹。
一位刚下夜班、骑着电动车的热心市民王大爷从两人面前经过时,特意放缓了速度,对正把最后一口鸡蛋塞进嘴里的文潞安说道:“小伙子,刚从里面出来就吃个鸡蛋哪行啊,回家记得跨个火盆啊。”
文潞安六岁就跟着父母移居国外了,平时只有放寒暑假的时候才会回来玩,待在国外的时间比国内的多,对于这些习俗并不了解,听到大爷的“叮嘱”后,以为这只是来自陌生路人的寻常善意和关心,响亮地应了一声哎后,傻笑着目送大爷的背影远去。
林灼:“……”
-
在警察面前激情开麦的人终于走了,办公室内恢复了往常的安静。
纪初雨依旧在窗边坐着。
其实她早就已经做完了笔录,按理来说是可以离开了,但她却只是在办公室里换了一个地方坐着。
给纪初雨送水的警察在电脑后时不时就抬起头看她一眼,眼中除了疑惑还有惊讶。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在大街上被变态跟踪骚扰辱骂,来到警局之后不哭不闹,也不给家里人打电话报委屈,实在是有些奇怪。
但她坐在那里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警察不好过去再询问些什么,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埋下头工作了。
放在腿上的包包震动了两下,纪初雨从呆愣的状态中回神,将早已冷掉的水放在一边,从包里掏出手机,划开屏幕。
【中介:妹妹,上周来看过你家房子的那人,觉得你家房子不错,现在他出价七十万想买。这个价格是真的很不错,我建议你可以出手了。】
消息不算太长,可纪初雨却一个字一个字的看了很久。久到那些字都开始在眼前有了重影,悬在屏幕上方的拇指才触上键盘,开始打字。
【这个价格实在是太低了,能不能再涨一点,房子虽然年份有点久,但面积不小,家具什么的也都换过一次,七十万…跟我预想的差太多了。】
【中介:妹妹,你这个房子在老小区,年份久,还不是电梯房,地方也比较偏,七十万已经算是高价了,换成别人还不一定愿意出这个价呢。】
【中介:听我一句劝,卖了吧。你家房子一是年份久了,二是装修也过时了,你现在要是舍不得卖,等过段时间,怕是连七十万都卖不起了。】
纪初雨紧紧捏着手机,眼睛被窗缝透进来的热风熏得又酸又涩,手指突然重如千斤,一个简单的个好字,她是怎么也打不出来。
良久,她才借着模糊的视线,打出一句“我会好好考虑一下的”发了过去。
办公室墙上的挂钟,在蝉鸣和空调外机嗡鸣的交响中,滴答滴答走向十二点整。
纪初雨深呼吸一口气,整理好情绪之后,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拿起包低着头朝门口走去。
办公室的门突然被轻轻叩响。
随即,林灼从门外走了进来,脸上挂着一个抱歉的微笑:“不好意思啊,我朋友的车钥匙找不着了,不知道是不是落在这儿了,我来帮他找找。”
“没事没事,你找吧。”
这突如其来的小插曲并没能引起纪初雨的注意,她脚步未停,在经过林灼身边时,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林灼走到文潞安之前坐过的桌子边站定,眼角余光追着那抹身影到门边,直至看不见才收了回来。他视线略略在桌上一扫,便笑着对一旁的警察说:“我朋友的车钥匙不在这里,应该是落在酒吧了,给你们添麻烦了。”
警察摇了摇头:“没事。”
林灼没有在办公室里多做停留,大步朝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