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阶月地
沈离淮刚醒过来的时候见过一次薛怀春,他来探望也如同崔氏那般激动哽咽。
因为当时帘子半垂,视线昏暗,面容自然没能看清,只看到身材很高大。
沈离淮不用像别人那样等待薛怀春召见,能让他舍得把独生女儿下嫁掏心挖肺对待的人,在听到对方有事找他的时候,自然是迫不及待第一时间赶来。
无论是真心的关切还是做戏,他都会下意识地这般做。
沈离淮迈进门,院子里站着的男人转过身来。
他的身材确实很魁梧,面容也有些粗犷,石桌上放着一把大刀,但眉眼间又能窥见几分和气,穿着上好的云锦缎锦袍,乍眼一看,倒像一个仙门长老。
和天机阁的那位二长老有几分相似,不过那位长老平日总是板着个脸,教学又极为刻板无聊,在众世家子弟和宗门弟子中有三大公认的特点:迂腐、固执、严师出高徒,却在修真界颇享盛誉。
虽然前两点让许多人对他避之不及,却又因为后面一点恨不得削尖了脑袋,把自己弟子送到他手下去教育一番。
不光天机阁掌门那一辈各大能人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在他课堂上教养过一两年出来的弟子,即使进去时狗屁不通,出来时也能人模狗样,至少仪表礼节非从前可比,多少门派长老和掌门在见到自己弟子混得有模有样激动得涕泗横流。
对此,沈离淮表态:“还好,我生得足够人模狗样。”
谢时宴则道:“你一定会成为他教学生涯中的一笔耻辱。”
当时,修真界重学,每过一年,各大门派的掌门和世家大族的族长便会聚在一起,商讨今年把弟子送到哪里听学。
那年,刚好轮到天机阁,为此慕名而来的学子有道是过往之而不及。
来听学的都是一群十五六岁左右的少年人,更何况各大门派也有往来,不像其他几家世家大族一样注重亲疏远近,少年心性,虽然不算太亲密,但没几天就混了个脸熟。
为此没多久,人人便知道无上宗的沈离淮是崇明真人的亲传弟子,且被无上宗掌门视为几出,再加上谢时宴和沈离淮平日最为亲近,少年人也不如长辈那般注重血统,很快便打得火热。
沈离淮当时不仅在男弟子中受欢迎,在女弟子中的人气也是非常高。无外乎别的,沈离淮生得好看,嘴又甜,几句姐姐妹妹就把众多女弟子叫得眉开眼笑。
每每无上宗给的月钱用完了,那群女弟子便会想方设法给她买零嘴。
光有嘴甜和生得好看是远远不够,当然要有一技之长才可以。
沈离淮画技特别好,偶尔也会为那些女弟子描个眉,编个发等等,再然后嘛,她也会帮那群女弟子送封情书,写个话本之类的。
谢时宴不免鄙夷她:“你还真是到哪都饿不死。”
抱怨完天机阁种种匪夷所思的陈规,有人问:“听闻无上宗崇尚天性自然,那你们无上宗应该比这好玩多了吧?”
沈离淮笑道:“好玩与否,自在各人。不过我们无上宗确实没这里规矩多,当然,更不用起大早。”
天机阁掌握天机之道,吉凶祸福,平日里最重礼节。卯时作,亥时息,不得延误。
又有人问:“那你们平日几时起,每天又做些什么?”
谢时宴哼道:“她?子时息,巳时起,每日起床不练剑打坐,反倒是赶写昨日落下的功课,然后下河摸鱼上山打山鸡。”
沈离淮道:“课业落下再多,我还是第一。”
姑苏陆家的二公子陆无双高声道:“明年我要去无上宗求学,谁也别拦我!”
一盆冷水泼来:“没人会拦你,你父兄只会联合打断你的腿而已。”
沈离淮道:“其实三清也挺好玩的。”
陆无双道:“子淮师妹!你我一见如故,听我衷心奉劝一句,这三清不比你们云间醉,你此来三清,记住,有一人千万不要去招惹。”
沈离淮有些疑惑:“谁?刘宗元吗?”
陆无双:“非也,非也。你须得小心的是他的得意门生,叫做欧阳羡。”
沈离淮问:“庐陵欧阳家的那个欧阳羡?欧阳临渊?”
庐陵欧阳在众多世家中算不上什么大家族,但也有着丰富的资源,欧阳羡更是在天机阁一辈中出尽风头,自欧阳羡十四岁起,便被各家长辈当做宗门楷模供起来和自家弟子比来比去,不由得旁人如雷贯耳。
最有意思的便是他的名字。虽唤单字一羡,可羡字本意不是他羡慕别人,而是旁人羡慕他。
陆无双道:“还有哪个欧阳羡,宗门独一人除了天机阁欧阳羡还能有谁。跟天机阁二长老比,简直就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又严厉又刻板。”
沈离淮恍然大悟:“是不是生得特别俊俏那小子?”
云梦泽秦家大小姐秦慕雪,也就是万剑宗二师姐正巧路过,闻言嗤笑:“三清天机阁,有哪个长得丑的?天机阁可是不收相貌不端者,你倒是找个相貌平庸的人出来?”
三人见到来人后,连忙施礼问好:“秦师妹。”
秦慕雪抱拳:“两位师兄。”偏偏未提沈离淮。
沈离淮也不恼,仍旧和陆双说道,她特别强调:“是不是特别俊俏。”她朝谢时宴比了比,“一身雨过天青,板着个脸,拿着一把长剑,活像个冰块。”
“……”
陆无双肯定道:“就是他!”顿了顿,问,“不过他近日才闭关,你昨日才来,何时见过他的?”
“昨天晚上。”
“昨天晚……昨天晚上?”
三人齐齐看向她,谢时宴愕然:“三清有宵禁的,你在哪儿见到他的,莫不是又闯了祸?”
秦慕雪为她解释道:“昨夜天机阁并未有人犯禁。”
沈离淮指了指一高处的墙檐:“我在那里见到的他。”
众人无言以对,谢时宴咬牙道:“刚来就闯祸,你可真行。”
沈离淮摸了摸后脑勺,笑了笑:“也不是多大的事,以往无上宗也宵禁,只不过没三清那般严苛,我深夜嘴馋,来的时候路过三清山一家‘罗浮春’的酒家,你们也知道的‘一尊春酒甘若饴,丈人此乐无人知’。身上银钱又不够,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就趁着夜色下山买了坛酒来。”
“不过,我下山时,‘罗浮春’的酒家已经关门了,就在山门前买了一坛三清的土酒。”
“在云间醉可没得三清酒喝。”
秦慕雪问:“那酒呢?”
沈离淮有些哀怨:“我一只脚刚过墙檐,一柄长剑就朝我刺来,我被他逮到了。”
陆无双道:“子淮师妹,你可当真出彩。彼时他应该才出关正在夜巡,你正好被他抓个正着。”
谢时宴道:“天机阁夜归者不到卯时不许入内,他怎么会放你进来?”
沈离淮摊手道:“所以他没让我进来,让我把伸进来那条腿收回去。你说怎么收,总不能让我当场表演一个缩骨功给他看吧?”
“于是,他就轻飘飘地转移了话题,问我手里拿的是什么?”
周围渐渐围了许多弟子,一名弟子急忙追问:“你怎么回他的?”
沈离淮:“三清土酒。”
陆无双嘴角的笑意僵在脸上:“子淮,你该不是在天机阁门口那个和尚那里买的酒吧?”
“对啊。你怎么知道?我当时见堂堂三清居然有和尚卖酒,以为他是哪方高人,便买了一坛回来。”
陆无双表情变幻莫测:“三清酒又名见愁鬼,那和尚应该不是佛门人……你应该是被骗了。”
沈离淮:“那怪那般便宜。我还寻思着自己捡了大便宜呢。”
“天机阁禁酒,你简直罪加一等。”秦慕雪幽幽道。
沈离淮道:“他就是这么跟我说的。可是名扬天下的美人泪是天机阁掌门酿出来的,我就跟他理论,说他做人不能偏离祖宗路线,让他当做没看到我。”
“然后他脸色就变了。我看出他有点生气,便问你们门派怎么什么都禁,连祖宗的东西都禁,那还有什么不禁?”
“他听完后好像更生气了,让我自去前山归训石处看禁律。说实话,天机阁的禁律足足千多余条,简直是把各宗门的归训都总结了一遍,还是用生涩难懂的篆书所写,我又不是个傻的,哪里会认真看下去。”
“然后他就被我气得不轻。”
“没错。”众人大有同感,纷纷感叹。
“再说,众仙门哪家门规那般多,条条不重复就算了,还有什么不可无端哂笑,不可坐姿不端,不可衣冠不整……”
“我笑又惹着谁了?”沈离淮十分幽怨,“还禁什么私下斗殴?”
秦慕雪完全被她震惊到了:“你别跟我说,你还和他打架了?”
沈离淮:“打了。还弄坏了我一把扇子。”
众人拍腿连叫:“害。”
谢时宴觉着不对:“你不是带了一坛三清酒吗?那酒呢?”
沈离淮道:“喝了。”
谢时宴顿感不妙:“在哪喝的?”
“还能在哪?自然是当他面喝的。我跟他说,你毁了我的扇子,细想来确实是我不对,既然天机阁禁酒,那我不进去,站在墙上把将这坛酒喝了,也不算违禁,今夜之事你我便一笔勾销。”
“就当着他的面喝干净了。”
“然后呢……”
“他就恼羞成怒了,提着剑就朝我刺来。”
秦慕雪听完不禁为她默哀:“你死定了。”
陆无双一脸佩服:“沈师妹,你当真是嚣张啊!”
谢时宴无奈地捂住脸:“欧阳羡在天机阁掌管戒律清规,你如今得罪了,多半会被他盯上,自己多担待吧。”
沈离淮毫不畏惧,大手一挥:“怕什么,大不了我日后不犯了就是……再说,他又不和我一起听学,又是天机阁的得意弟子,平日忙得不可开交,哪里会注意到我,万一遇上了,我躲着点他就是了……”
话音刚落,半通透庭院的一扇漏窗后,众人看见一抹月白长袍,堂内桌案前有一名正襟危坐的少年人,长发用月白色的发带束起,周身气场如冬月大雪,然后冷飕飕地扫了他们一眼。
众人很有默契地散去,进屋寻找位置,唯独欧阳羡周围的位置被空了出来。秦慕雪意味深长地看了沈离淮一眼后离去,谢时宴拍了拍她的肩,低声道:“师妹,师兄我也爱莫能助,自求多福吧。”
沈离淮撇撇嘴,寻了一处书案坐下,余光瞥见欧阳羡的侧脸,极其俊秀清雅。难怪众人常说君子临渊,羡而不渔。这般人物,怎的就被她遇上了,还被她给得罪了?
不光人生得好看,坐姿也是端端正正,目视前方。有句话怎么讲来着,君子当正其衣冠,尊其瞻视……
大致意思应该就是欧阳羡的样子。她有心想和他搭话,不料刘宗元却在这时走进了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