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
“目标回头了,撤!”
柏林闹市街头的两个中学生,从外表看没有任何失常之处,每走十几步就扭来扭去,闪向电话亭、小商店、广告杆背后,然后鬼鬼祟祟探头张望,简直像滑稽默片里的一对笨蛋侦探。他们尾随的目标难以确定,是那个推婴儿车的瘦弱女士、提着沉重东西的白发老头,或者背着大大书包的小小学生?要我说,答案大概是最后一个。
“对不起。”又一次挤进电话亭后,汉斯开始自我厌恶。他的脸几乎和女伴贴在一块,腿也是,身子也是。对方——自然是我们的莉斯——小心翼翼压缩自己的体积,翻了翻眼珠。
“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上前,护卫你弟弟安全抵达呢?”她没精打采地抱怨,失去了往日锋芒。
“就让格哈德保留点自信吧,他四处吹嘘他能一个人回家。一想到他独自过马路,我简直眼前一黑。”
“好遗憾啊,我怎么就没有哥哥。”她极尽虚伪地叹了口气。
人行道亮起绿灯,他们如释重负钻出电话亭,匆匆跟上马路对面的小格哈德·施特雷洛。“那你有姐妹吗?”
“也没有。”
“表姐妹呢?”
“挺多的。”
“她们认不认识什么哥萨克军官?”
“汉斯·施特雷洛,”莉斯停下脚步,“我以为莱妮要我们一块走是为了讨论表演。”
“你先别瞪我行吗。”
“我没瞪。”她瞪着他。
“你别瞪了!”
她也慌了。“快给我镜子。”
“为什么你指望我有,我又不是莱妮。”他嘀咕着,摸出小圆镜。“拿好,这是野外生存必备的秘密武器。”
她把脸贴在镜子前端详。“我只是天生眼睛大。另外,在我后面,五点钟方位,我方已暴露,目标正在靠近,嘴里喊着——”
“汉——森!”格哈德欢天喜地冲到哥哥面前。(Haenschen,小汉斯)
汉森面色通红。“咦,谁在乱叫?”他四处张望。
但,儿童的心理活动实在扑朔迷离。格哈德发现了莉斯,一蹦三尺高。“小姐,你是汉森的女朋友吗?”
“天啊,快闭嘴。莉斯,这是我弟弟格哈德。格尔,这是我同学舍恩小姐。”
“不对,应该是漂亮的小姐。你搞错变位了。”格哈德纠正。他今天才学了形容词变位。
(*姓氏舍恩Schoen作形容词意为漂亮的,在中性名词“小姐”前的变位为schoenes。格哈德以为汉斯的意思是“漂亮小姐”)
我们小莉斯,尽管她是漂亮的舍恩,同时也免不了一切女性的缺陷。她无法招架奉承话(不要再玩文字游戏了!*),面颊恢复了血色,从口袋里变出零钱,并没打算纠正这孩子的语法知识。
(*“漂亮、舍恩、缺陷、奉承话”全部包含单词schoen)
“你好可爱。喜欢烤香肠吗?”她指着街边的小吃铺子。
“别!”汉斯紧张地阻止,冲上前抓了几个棒棒糖塞给他们。“不要香肠。”
于是她又买了一大份焦黄的烤棉花糖,让幸福的小格哈德双手满满。汉斯看着两个忙于吃糖的人,感觉自己像焦头烂额的一家之主。
“别拉长脸,”含着棒棒糖的莉斯咕哝,“对面有个女孩子一直在看你。”
汉斯僵了一下,自以为冷漠地说:“嗬,看就看呗。”
她转头问格哈德:“你哥哥是怎么了?他害怕香肠?”
“别管他,他是个蔬菜。”
小男孩的嗓门亮如铜号,莉斯和路人纷纷瞪圆了眼睛,可能在竭力寻找汉斯来自植物界的证据。为了自证清白,汉斯爆发出悲怆的叫喊:“什么蔬菜,是素食者!停止使用你不懂的词!”
“你居然是素食主义。”莉斯若有所思拿手帕擦脸。“我知道一个人也是。”
“是你的男朋友吗?”他机敏地问。“女孩子说‘我知道一个人’,听起来就像谈男朋友。”
“汉斯,我说的是希特勒。”
“哦。”
“我们班的小乌希,”格哈德插嘴,“她姐姐就有一个男朋友。他带她骑自行车去了意大利。”
莉斯愕然。“没出国界他们就分手了吧。”
“艰苦,可是很有意思的。”汉斯说,“我十五岁夏天也参加过自行车旅行,去纽伦堡看阅兵。”
“才到马格德堡,汉斯就哭着跑回了家。”格哈德揭露,开心地看见漂亮小姐露出四颗牙,六颗牙,八颗牙,不料她的发言比糖果还甜:“哥哥好厉害,小弟弟不要笑!咱们的小弟弟连波茨坦都坚持不到。”
格哈德在这番教导过程中盯着莉斯,给身体补充能量的流程越发自动化。他左手拿棒棒糖,右手拿棉花糖,从左手吮吸一口之后,棒棒糖落下,右手升起,将一块棉花糖送进嘴巴,在左手升起途中咽下,如是循环往复。一言蔽之:格哈德若有所思。
汉斯感激得想拉起她的手跳舞。对他而言,此刻无论她叫他做什么,他都会答应的。他也差点这么说了,不过最后说出的是“马丁知道了非得揍我。”
“为什么?”莉斯在装糊涂,实际上比装的还要糊涂。
“可能因为……我和他的读书笔记撞车了。他写了俄国作家,我也写了俄国作家。你呢?”
“我还没写。”她踢着小石子,毫不顾惜浅色皮鞋。
“我写了蒲宁。你俄文这么好,肯定很熟悉他。”
她转向他,睫毛牢牢遮蔽了眼中的秘密。他只好信口抒发感想:“我总觉得啊,俄国文学要么像暮色下的松柏林,充满油脂与芬芳,要么就像猪圈。可蒲宁的小说有点像一朵开在野外的玫瑰,比如《轻轻的呼吸》……”
晚餐桌上,施特雷洛老师摸不着头脑。他对他太太说:“这是怎么回事,两个小子全都练起了冥想?”太太没接茬,不过这原本也算不上问句。他又打量格哈德:“你天天念叨妈妈的苹果卷,妈妈好不容易有空,你怎么碰都没碰?”
汉斯心不在焉抬起头。“食物是他不可承受的重负。”
施特雷洛老师瞪大眼睛。“这孩子要扑街啊!”
“卡尔!”他太太嗔怪地喊道。她受不了东普鲁士方言。
父亲有些恼火。“你听见汉斯怎么讲话了吗?健康的当代年轻人应当……”
格哈德的注意力暂时从玩刀叉转入话题。他不经意地说:“我吃了好多棉花糖,还有棒棒糖,还有冰淇淋,还有威化饼,漂亮小姐还想给我买——”
“舍——恩!”汉斯徒劳地纠正,然后又陷入沉思。
“这样看来,从放学到回家的几个小时,你大概就不顾弟弟和考试,放纵自己跟那丫头疯玩吧。自我放纵,万恶之源!”父亲大惊小怪。
其实施特雷洛老师根本无需动用想象力,因为小格尔的汇报欲正在不断膨胀。“汉森和漂亮小姐接我放学,她说我好可爱,给我买糖。他们轧马路,去了书店,又去唱片店,小姐试听了一张唱片,说她找了好久。汉森说他也喜欢,他骗人。那首歌怪怪的,什么‘只有一个小时,你属于我;为了这一小时,我感谢你。’”可怕的格哈德带着颤音模仿原版。“爸比,你要是看见汉森就好了!他靠在柜台上听,侧过脸看漂亮小姐,那么好笑。就这样子,你们快看呀!”小男孩单手托腮看着妈妈,面孔扭曲起来。
汉斯还没有呆滞到这样都无法刺激。他拂袖而去。
“他到底是怎么了?”施特雷洛老师搁下刀叉,表情充分预告了学生们明天的听写分数。“这孩子脾气变坏了!”
“在十六岁男孩身上很正常。”母亲安详地评论。
“上周他就十七岁了。”父亲反驳。
格哈德搭腔了。“我知道汉森怎么回事。他结婚了。”
“什么!”大人一齐喊道。
“他就是结婚了,”他稳重地重复,“和漂亮小姐结婚了。”
施特雷洛老师纳闷,“证据,格尔,不要凭空臆断。”
“漂亮小姐管我叫‘咱们的小弟弟’,就好像她是我们家人一样。她当着汉森面这样叫的。”
父母相视一乐。“她是逗你的,格尔。”
“可她还叫汉森‘哥哥’。她说‘哥哥好厉害’。”
“真的吗?”施特雷洛太太略带忧虑。
“当然是真的,不信你们去问汉森。她讲话和我们不一样,‘葛格’,她是这样说的。你们去问汉森啊,是不是‘葛格猴厉害’——”格尔竭力模仿维也纳口音。
“老天。”父亲一拍额头。“奥地利丫头!异教徒!不会还有别的吧!”
格哈德马上提供答案:“有,他们一直一直在说话!我们走到漂亮小姐家,她没有爸爸妈妈,就她自己住。本来她都要进去了,又问我们住哪。我告诉她就在莱辛中学对面。发现我们陪她绕路,她可高兴了,非要和我们走回来,又要买糖给我。他们真的结婚了对不对,爸爸?”
“奥地利人或许是挺荒唐,那姑娘也不会傻到和兜里只有三块钱的汉斯结婚,格尔。”
“那就是差不多结了婚。”格哈德坚持己见。
“好了,这些都不算什么,别再想汉斯结婚之类的荒唐事了。”母亲制止他。
“可是妈咪,还有呢!在学校门口,有个金头发军官冒出来,冲我们嚷嚷。”格哈德戏剧化的停下来。
“话不要说半截,孩子。”
“哦,他凶巴巴的,和爸爸上课一样——”
“格尔!”
“他说,‘你跑哪去了,我找了你半天!’汉森马上叫他温克勒中尉。但是人家没理我们,拉起漂亮小姐走了。她到街角还回过头看我们,汉森一声不吭。我想是她家里人不让她和汉森结婚——”
“格尔!不要再提结婚了!”
格哈德的嘴巴服从了,但他的思想是自由的。他观察到父母若有所思的神情,越发证实了推断。朝夕相处的汉森进入了婚姻世界,他成了和爸爸妈妈同样的大人,形象顿时变得陌生可敬。从今往后,他再也不会做煎饼给自己吃,再也不会在睡前讲开滑翔机的故事了。格哈德感觉就像失去了一位兄长。不过他转念一想,或许是得到了一位姐姐?
格哈德没料到,两堵墙之外的汉斯也在探讨婚姻。他悄悄给莱妮打了个电话,宣告困扰他的重大发现。莱妮同样惊愕,而且她坚信莉斯和弗里德里希·温克勒订婚了。
“奥地利佬尽是势利眼,才不会放过温克勒这种有前途的上钩鱼儿。”莱妮有理有据。“而且他长得还行,虽说我是看不上的。”
“我觉得莉斯不算个势利眼。要不她干嘛和我们混在一起?”
“汉斯,你这话好像哪里不对。”
“那,那个金发的温克勒,他不会对她开枪吧?要不要去她家看看?”
“你不懂,哎,你真的什么也不懂。”莱妮哀叹,没来得及分析就仓皇挂了,汉斯知道肯定是她爸出现在了电话方圆五米之内。他放回听筒,想着莉斯和那个弗里德里希·温克勒,虽然其举止如同下一刻会脱离地心引力飞上天,但其仪表实在令任何男中学生自惭形秽。他思索爱情与婚姻的神秘和不可理喻,然后具体到父母的爱情与婚姻。如果不被打扰,他也许还会想到老朋友马丁的悲惨心情。可惜格哈德的叫喊不断接近。
“汉——森!”
他打了个哆嗦。
格哈德把一片涂果酱的面包伸到他鼻子底下。“爸爸叫你吃掉。你是不是在想漂亮小姐?”
“差不多吧。”汉斯咕哝着接过,然后发现和六岁小孩分享精神世界降了多大身份。母亲跟了过来,停在门口。“晚饭大概不合你胃口。”她挂着迟疑的微笑。“我实在太久没下过厨了。”
“没关系,妈妈。挺好的。”
“你弟弟说了些你的傻话,你用不着介意。他说你和那姑娘……”
“妈妈,请你叫格哈德出去,我不能当着小孩子谈。”
格哈德果断拒绝。母亲叹了口气,费劲地抱起小儿子往外走。作为被驱逐的补偿,他得到了几个亲吻和看完图画书再睡觉的特权。
“妈咪,你可以每天都做苹果卷给我吗?”
“格尔,那样会营养不良的。”
格哈德没有再吭声。母亲一离开他的流放地,他马上跟了回去。门敞着,他静静躲在墙边,听得就和留在房间里一样真切。
“舍恩只是我同学,而且她有男朋友。”汉斯焦急地说。
“噢,孩子。我还没忘记,十六七岁年纪是怎么过来的。”母亲从容不迫。“面对异性世界,膨胀的自尊心,无边的好奇心,千百次针扎般的小痛。”她轻轻一笑,“我感觉你有情感难题。”
“妈妈!”
“等一下,汉斯,是时候谈谈这方面了。你要永远记住爱的致命力量,同时也不要丧失勇气。十七岁的时候,我也毫不在意,以为爱情和结婚就像换牙和长高,年龄一到会自然来临。再过五年你就明白,一生中会体验许多次冒牌货,但是真正的爱就像中彩票,过期无法兑现,可能明天就到,可能永不会来。如果你能确信这个舍恩小姐是‘那一个’……”
儿子已经丧失了辩论的激情,他绝望而坚定地回答:“你们全误会了。舍恩绝对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还从没有哪个女孩子能让我关心她的死活。”
这全新的表态令母亲叹为观止,她半讽刺半认真地提议:“不如让你认识我编辑部的姑娘吧,今天来了一批实习生,有个西里西亚姑娘和你同龄,我敢说她们都能纠正你的厌女症倾向。”
“我的老天,妈,你连我的生日都忘了,还怎么能一幅特别了解我的样子?”
备受挫败的母亲试图保持尊严:“亲爱的,我当然不是有意错过你的生日。是斯洛伐克的事害得人不可开交。”
“对不起。”
“你没有错,我管得太宽了。我只是想帮帮你……”
“妈妈。”汉斯抬起一只手,似乎在阻止她,又似乎在像弟弟那样索要拥抱和亲吻。母亲无言退场,格哈德赶紧往回溜,没能看见汉斯在她背后露出的神情。
格哈德曾问过汉斯,爱是不是要多少有多少的苹果卷和每天临睡前的亲吻。
不,格尔。是我的煎饼。
才不要呢!
骗你啦。我觉得爱大概是想触碰又收回手。
汉斯回想起他的答案,眼前忽然又浮现出莉斯被弗里德里希紧握的手腕,她回过头的眼神,还有弥漫在春天冷风中轻轻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