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八)
倪漱哪里知道自己又被盯上了,她一遍又一遍对策描摹着符文,一边呵气取暖。
“二百一十五。”
倪漱将一张画好的符小心翼翼的摆在一遍,用石头压好,再从怀中掏出一张新灵纸,继续重复画着。
她给自己定的目标是每日画三百张才算完成任务,今日还差八十五张。
可是她的手几乎已经冻僵,画出的图案也歪歪扭扭不成章法,这些符画下去真的有用吗?
虽说要开春,可夜里却一日比一日冷,她真的不会冻死在这里吗?
倪漱越想越心酸,视线开始模糊,泪珠子断了线般往符纸上砸。小声啜泣了会儿,许是觉得不够尽兴,倪漱干脆放声大哭起来,也多亏了梨园本没什么人,她哭的再凶也引不来什么人,她也便无所顾忌的哭起来。
沈雎安:“……”
他究竟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
又不能当没看见。
他扫了眼倪漱手里画了一半的符,心中的怀疑瞬间消了大半。
原来是下三品的驱妖符。
沈雎安重新打量小姑娘,冻得瑟瑟发抖,灵笔都拿不稳,想来是冻得手抖,竟然误打误撞的画出了与召魇符相似的符咒。
倪漱发泄了一会儿便安安静静的闭上了嘴,继续画符。
她做事是很有分寸的,再哭下去就不礼貌了,而且再哭下去也没有人理她。
沈雎安见她无事,便想悄无声息的离开,免得给自己招惹什么麻烦。
春寒料峭,夜间多风,就在他准备离去时,一阵北风将地上的二百多张符纸“哗——”的一下吹了起来,倪漱慌忙捕捉,一侧身,正巧看见欲走未走的沈雎安。
倪漱:怎么又是他?好倒霉。
沈雎安看着小师妹脸上的泪痕和鼻涕泡,失语片刻,两人就在这漫天翻飞的符纸中对视许久,还是倪漱先打破了沉默。
小姑娘声音脆生生,却又有些冷然:“你都看到了?不对,都听到了?”
倪漱这次连“师兄”都不想叫,回回出事都能遇上他,她看他就是自己的克星。
沈雎安到不拘泥什么称谓俗礼,犹豫片刻略一颔首,“听到了。”
“你竟然偷听!好没教养!”
倪漱这下觉得自己彻底丢了脸面,一骨碌爬起来,伸出冻得通红的指尖指向他,双颊不知是冻的还是羞恼的飞红,一双圆丢丢的眼睛却极尽凶狠的瞪着他,似乎是想吓唬他,又好像是在发泄。
沈雎安更倾向后者。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走到她身前五步外,捡起一张符纸,认真道,“你的召妖符画错了。”
画…画错了?
这怎么可能,她分明是拓着书画的。
“你是拓着书画的吧?”沈雎安轻轻皱起眉,不过检查了符纸,便一眼瞧出她是怎么把这符画出来的,“你手里的符书乃天山特制,书上带着防弊咒,一旦有弟子敢不用功拓着符咒来画,便会自动变换符文,这样画出来的符咒虽然与图中相似,却毫无用处。只是一张废符。”
废符?
她画了五六日,每日三百张,现在这师兄竟然告诉自己画的一千五百多张符都没用?这可比她还有八十张符没画完更令她崩溃。
眼看着小姑娘即将再次号啕大哭,沈雎安一向平稳无波的神色有了些无可奈何的裂痕,语速也不由得快了些,“你要这么多符咒做什么,你若想要,我可送你几张。”
“几张有什么用?”倪漱忍着声音里的哽咽,“去春狩的人是我,你这几张符又能用几次?”
“你竟是在担心春狩?”
他还以为她遇到了什么天大的难题,竟只是一个小小的春狩。
沈雎安松了口气,声音恢复到一贯的沉稳平静,“你大可不必担心,每年春狩,亲传弟子身上伤痕无数,却从未让内外门弟子伤到分毫。”
沈雎安给的安慰和柔叶一摸一样,可这并不能安慰到倪漱。
若她是旁人,或许真的会一点事都没有。可她是倪漱,是女主角申明月的首要敌人,师姐不趁乱杀了她就不错了,怎么可能护着她呢?
倪漱的这些心事自然不可能和任何人说,只能通过一张又一张的符纸缓解恐惧和焦虑。
“你若无事,我便走了。”
沈雎安淡淡扫了她一眼,确定她情绪已经平稳,转身欲走。
“等等!”
倪漱忽的大喊一声,叫住了沈雎安。
她突然想到,这宗门并不只一个亲传弟子。
沈雎安回头看她,眼中带着惑色。
少年清瘦修长的立于银白月光下,周身渡着一层神圣的光,倪漱看着眼眶直发烫。
她吸了吸鼻子,小跑着到沈雎安身前,犹豫后便豁出去般:“沈师兄,你可不可以保护我,一直到春狩结束。”
—
沈雎安自回到潋芳峰也还在思索那小姑娘的话。
“是师兄害我被桑柔玉讨厌的,万一她趁机在春狩时害死我,这可是师兄的罪孽,师兄小心今后都修不成大道。”
“所以你一定要保护我。”
明明不是乖巧的人,却整日装的乖巧听话,可说她本性刁蛮,偏偏方才威胁他时,紧张的身体都在抖。
“师兄,师尊命我们过去。”
翟三儿又不敲门就蹿进来,沈雎安睨他,二师弟便一瞬乖巧站定在原地,陪了个笑脸,悄声,“下次注意。”
十多年了,从未敲过门,还哪来的下次。
既如此,沈雎安也没再说什么,他将衣冠理正,跨不出门,“走吧。”
路上翟三儿和他简单说了下今日收到的密报,近日不光是朔州地印,就连昆仑山脚的烈州也有妖魇萼的残枝在试探。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沈雎安到主殿时,姬玉叶正一筹莫展的托腮看着眼前的密报,见沈雎安来了,就像魂魄归位似的,欣喜的唤他进来。
姬玉叶:“雎安,你终于来了。”
沈雎安:“……嗯,来了。”
潋芳峰峰主姬玉叶是年轻时是个单纯的丹修,老了便是个儒雅单纯的丹修,来天山之前日日与丹炉作伴,这一生从未动过刀剑,唯一一次见血,便是他师尊观鹤子自曝仙体制作比灵丹镇压魇魔之时。
姬玉叶生来不喜思考太复杂的问题,奈何观鹤子殉道后,他作为师兄不得不挑起重任,时时观测魇主是否复生。
可他不愿意,也根本做不来这些事,于是九州仙盟的盟主沈敛光,便将自己的私生子沈雎安送了过来,对外说是拜师学艺,实则是接过了姬玉叶身上的重担。
“雎安,你终于来了,快看看这信里究竟说的是什么意思,我能做点什么?”
沈雎安习惯的接过密信,仔细看起来,慢慢的,他的眉心皱的越来越紧。
“师尊可知道,为何昆仑山此次如此着急的要您炼制比灵丹?”
姬玉叶摇头。
“…”沈雎安深吸一口气,耐心解释,“昆仑山离九州仙盟所在的归墟古最近,眼下昆仑山辖区的烈州都出现了大量的妖魇萼残枝,这说明,九州仙盟的灵气已无法再抑制魇魔了。 ”
“竟这么严重?”姬玉叶神色也不自觉沉重起来,“师尊殉道不过九十八年,魇主竟这么快便卷土重来?”
“师尊的意思,是说魇主复生了?”
翟三儿打了个颤,九十多年前师祖自曝殉道的画面他在留影珠中看过数次,数次都被师祖的大义与血腥震惊,这若是再来一遍,他简直不敢想象,自己会死的多惨。
沈雎安:“很有可能,否则妖魇萼不可能如此无所顾忌的张狂。”
姬玉叶沉吟片刻,心里有决断。
“雎安,近日,是在朔州最先发现了妖魇萼?”
沈雎安仔细回忆,而后笃定点头。
“既如此…”姬玉叶皱着眉头,眨巴了两下大眼睛,忽的看向沈雎安,“你说该怎么办?”
翟三儿:“噗。”
沈雎安:“…”
妖魇萼一事该如何处置不是沈雎安能做主的,但姬玉叶确实误打误撞的给到了一个很好的思路。
朔州是值得关注的地方。
为何妖魇萼会偏偏先在朔州出现?烈州虽在九州仙盟境内,但离朔州并不远,是相邻的两个阵眼,难不成,这魇主,已经诞生于朔州?
沈雎安决定将自己的发现与下一步实施计划写成灵信传送到了九州仙盟天光阁内,交由沈敛光决定。
若父亲同意,他便按照自己的方法行动,若不同意,以沈敛光的性子,也必会写封简略的指点回信,如此他便会有行动的方向,不会出错。
沈雎安绝不出错,他也不允许自己出错。
写好信,沈敛光隔空绘阵,那灵纸便被吸入阵法之中,缩小为一个小小的光点,宛如空中孤星般不断闪烁,直至信被接收,光点才会停止闪动。
只不过他等了好几日,星盘上的光点依旧闪动不停。
眼下春狩出发在即,若是沈敛光此后看到消息没,派他去其他州勘查地印,那谁来兼顾保护他带队的师弟师妹们?总不能扔下他们不管。
心中思索了会儿,沈雎安决定赌一把。
沈雎安:“申师妹,我可否与你商量件事?”
申明月:“师兄请讲。”
申明月自知道自己带队的“朔州春狩”中有倪漱,整个人都阴郁低沉,日日与自己的道心抗争。
杀她还是放过她,两者之间,竟没有一个选择能叫她好受。
“你要与我换队?”申明月皱眉,“队伍是宗主定好的,师兄你一向恪守礼法,这次怎的…?”
沈雎安也第一次做这种事,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只能到:“师妹放心,若宗主怪下来,只将一切推于我即可。”
“…行吧。”沈雎安此举,竟无形中化解了她一些心口郁结。
沈雎安与申明月交换了带队玉牌,便站在“朔州春狩”的队伍最前面,他知道,身后有一道灼热的视线正落在他身上,但他现在不想回头。
他上次拒绝了她,这次也不是为她而来,自然也不想接受她感激的目光。
而倪漱自前几日被沈雎安拒绝后便觉得大限将至,尤其是看到申明月的那一刻,连以后葬哪里都想好了,却不想事情竟然发生了这样的反转!
此时就连系统也按耐不住了,一顿“天呐”输出,“沈雎安!我怎么没发现他还有这一面,也太帅了吧!他怎么可以不是男主!”
倪漱深深舒出口气,她无视了系统在脑子里的话,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
等回到玉京,她要立刻逃走。
什么劳什子仙山,她再也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