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官司
待到真随着瑞王过了东院,伺候的茶水不见有说的多么新多么香,倒是这样稀罕物叫人稀罕得紧。
魏霆手持一卷竹简,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夹携住其中一页竹片,他已翻来覆去看了数遍,六安瓜片没尝出来什么滋味,茶汤却已重上了三四遭。
瑞王端着盏子,正揭了盖儿,悠悠然吹去杯面浮浮沉沉的茶沫,浅呡一口,笑道:“魏三公子看,本王的诚意如何?”
魏霆抬眼看他啪的一声,将竹简往跟前小案上一放,微微一笑,缓缓吐字:“都是自家人,谈什么诚意不诚意。”瑞王闻言,往小案上瞄一眼,一时拿不准魏霆这话,他按捺下心中奇异,不动声色道:“小舅可还满意?”
“自然。”
魏霆闲闲点头,也端了茶来喝。
“那你这是……”
“辰安方才已说过了,”魏霆搁了盏子到一旁,温凉的茶汤滚入喉头,一如他口吻,“都是自家人。”
……
“燕……不,燕燕阿姊……”
魏莘正是困倦时,忽闻耳边有蝇声一般的细语,立时看向床榻上。
“燕燕!”
突如其然一声惊呼乍起,声调猛然拔高,当即将魏莘惊了一惊,一旁的竹音赶忙上前搀着安抚。
余玉双目猛然睁开,眸中潮红未褪,额头,耳畔和脖颈里头全是淋漓的汗。
“难为你天寒地冻的,也能发出一身的汗。”
耳边响起半是无奈半是欣慰的声音,是瑞王妃魏莘。
“发汗是好事,很快就要好了。”
有人捻着柔软的帕子,轻轻给她拭去身上的汗,手劲轻柔而不失力道,觉来是惯常伺候人的,该是竹音吧?
周遭的一切都晕眩得叫人发狂,烧了这一日,害她脑中疼痛不止。
“她倒是命大。”
乍闻这声音,余玉浑身寒毛都要立起,刚刚才擦拭干净的身子,几息之间便又发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脑中一片混沌,她迷茫中感觉有人在拉拽她。
“你这是做什么!”
余玉早前一气侍弄了十几盆兰花,昨日随行车驾走得疲惫,受此重伤又一连躺了两日,腿脚早软了,叫人一拽便软绵绵的滑下了榻,身子挨着冰凉彻骨的地板,余玉浑身狠狠一颤。
山间佛堂不图享受,不似寻常府邸,平日里烧着地龙,哪怕是地板也不会冻成这般地步。
余玉迷迷糊糊的想着……
“她眼下伤重未愈,何苦往死里折腾人,辰安,到底是如何的苦大仇深,竟连阿姊的一分薄面都不肯给了吗?”
“她与文清自以为是,难道凭此就可以左右得了我?我偏不肯放过。”
“她身上背了人命官司,是官府缉拿多年的要犯,阿姊若不信,自可去问瑞王。”
“此女居心叵测,阿姊还要再留吗?”
“你……”
房中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争执不休,余玉双眼勉强睁开一条细细的缝隙,看了一眼又一眼,这便疲惫地阖上。
她只觉身上又虚又软,难受得出奇,难受得发指,她紧紧咬住唇,费力死命抑制住呜咽的哀求。
终于,四下安静了。
商昆蹲下身来,两指轻点在余玉颈间,探了一会子,转而抓向她手腕,扣着探脉搏,半晌撤了手,回身抱拳道:“公子,她只是晕过去了。”
魏莘由着人搀扶,俯身细细瞧了瞧余玉,眉尖紧紧蹙起:“她如今情况不妙,何必非要为难她?”
魏霆一时只觉头疼。
文清的预料倒是一点不错,他的确甚是顾忌着魏辰瑛这里。
但是……
“阿姊,我不会如何她,自会保她无虞,只是这人,辰安今日必须带走。”
天赐良机,叫余玉蹉跎折腾成眼下这般境况,偏偏有时身体上的伤痛折磨,正是使人意志消磨的好契机,这丫头的嘴,实在太犟太硬,轻易只怕她不肯松口点头。
他一定要余玉,亲口承认她的身份。
魏莘良久也不做声,只为难去望正被人搀出门去的余玉,好半晌才失神一般,喃喃道:“辰安,你有事瞒我。”
魏霆亦正要离去,闻言堪堪停在门前,垂首不语。
魏莘低头,双手轻轻抚在自己略显平坦的小腹上,她努力去感受那方生命的突起,摩挲着轮廓,心下无限喟叹:“也是,阿姊已成婚半载,为母在即,你也已然及冠,再不是那个事事需要阿姊周全的半大孩子了。”
她轻轻地道:“你去吧。”
魏霆垂在身侧的手,慢慢地、紧紧地攥起,最终又松开。
他径自举步离去。
……
寻常府邸不设私牢,瑞王府虽非寻常府邸,乃王侯之家,但瑞王为人犹如风光霁月,一派正气,乃是明珠璀璨,丰神俊朗的人物,是以瑞王府内设有私牢,倒真是叫人意外。
魏霆一边随着王府内引路的下属自如迈步,一边侧首吩咐商昆:“先去唤个大夫来瞧瞧她。”
“喏。”
商昆领了命便要走,又被魏霆唤住:“大夫来了就别走了,你寻摸个有胆量的,嘴紧一些,收拾好东西,请来瑞王府小住几日。”
“……喏。”
长廊悠长,又如此行了片刻,引路的侍从忽而停在一扇牢门前,在腰间摩挲了一阵,魏霆便趁这个空隙淡淡打量四下,目光骤然触及牢房中那蜷缩在地的一方身影。
他还未细看,侍从已将门大开,躬身道:“三公子这边请。”
此处地牢矮小,位于王府之下,魏霆身形颀长,颔首方能入内。
他站的不远不近,只是静静看她,实际心中却全然不同,心绪如潮涌。
那日在楚王府,他囚了她,一步步逼诱到那般地步,她眸中泪光盈盈,她低声哀求,她说自己不是他要找的人。
那时,他的的确确是心软了,这无关于情爱,他很确定。
后来,他想,文清那样一个女人,怎会轻易主动相护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
兴许便是如他一般,早被这女子这七分假三分真的凄哀模样给迷惑了罢。
把假的说成真的,她可真擅于说谎话!
单看她反应,简直寻不出一丝破绽,反而他还要怀疑自己的判断……
思至此,魏霆禁不住冷笑。
商昆来时,正闻这一声不阴不阳的笑,顿觉身上有些发冷,只敢上前拱手:“公子,大夫来了。”
魏霆一昂下巴,道:“去,给她看看。”
那大夫搁了行李在原地,颤巍巍拎着药箱靠近余玉,慢悠悠才蹲下身子号脉。
这一股慢腾劲儿,看得魏霆直挑眉。
大夫诊过脉,又俯身瞧了瞧余玉脸色,“回公子,这姑娘身上有箭伤,身虚体弱,似是还有些气血淤堵,需要好生将养……”
魏霆靠着牢门,犹自把玩着袖口上嵌的金钮子,眼皮掀都懒得掀,径自打断他:“本公子明日就要审她。”
“这……那便先给这位小娘子进些吃食?”
魏霆淡淡嗯了一声,一抬手,示意下属去取。
趁着这空隙,大夫取了几枚细长可怖的金针,魏霆见此,便吩咐底下人去烧一碗沸酒来。
等了小半刻,王府的侍从小跑着回来,手中拎着食盒,一打开,只见是一碗清淡的汤水点心。
魏霆打眼一看,愣了愣,有些难以理解:“……元宵?”
“三公子恕罪,您将近亥时一刻才回府,底下人也未曾料到这档子事,庖厨的人告假未还……”
说到此处,侍从憋着声气儿,偷着去瞧魏霆神色,见他没有发怒的迹象,便小心翼翼的继续。
“这碗元宵是小人的娘子做的,今个儿十五,刚刚送来,热乎现成的,里头搁了桂花与蜂蜜,滋味甜腻腻的,小的不爱这口,便想着人害了病不兴饮食,属下猜这小娘子欢喜呢……”
都说糯米积食,是以他刚一说完,就被魏霆慢吞吞地驳回:“她欢喜也没用,还怕她咽气太晚吗?”
“无妨无妨,捣出馅来当做甜汤喝,”那大夫侧耳一听,登时站起,提着袍子跑过来,一把端过食碗,口中犹自嘀咕着,“这姑娘眼下没有气力,稍后施针哪里吃得消。”
魏霆无声地看他动作,嘴角抽了抽,到底没说什么。
一碗甜汤刚灌下去一口,余玉觉出舌尖上的甜腻,只觉齁进了嗓子眼里,肺里灌了沙似的,咳嗽不停,身子剧烈颤抖起来,由此总算清醒了些。
她伏身,手肘堪堪撑住地,艰难地抬眸,望向牢门前那意料之中出现的人。
魏霆目光寂寂,半眯着眼看回去,对视半晌,余玉却慢慢闭上了眼。
大夫似乎没什么眼力,径自将碗往余玉眼底一凑:“小娘子,吃些?”
余玉盯着那碗被捣得稀巴烂的元宵,边上魏霆此刻也不言不语,她瞅了大半晌,终于拿起轻轻靠在碗沿上的瓷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