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有一帝,少年继位。
帝欲严整吏治,广纳贤才,励精图治,以清正治国,致国泰民安,人间再无惨祸。
后帝渐长,欲外豢强军,内扶民生,开国库,修水利,兴农桑,济灾荒,可每每实施均暗中受阻,始终受地方世族之掣肘,多年经营无果,年少夙愿难偿。
帝追根溯源,而当今在朝为官者,皆出身于簪缨世族,以血缘为推举袭官之纽带,而世族又以联姻为盟,世族之间,盘根错节,朝堂之上,官官相护,牵一发而动全身。
官僚出身贵族,只知一昧维护延续世家利益,又岂能体会民间之疾苦,终日不见利于民生之作为。
帝遂以分裂各世族为治世之根本,专于制衡权术,拿捏臣下之心,先分后破,世族离散,后扶新贵上位,根基不稳,依附帝王之恩,是以君权有所强化。
至此,帝行治世之策再无阻碍,亦无人可用。
无世家精心栽培之精英子弟,帝又欲新启民间贤才,苦于地方仍受制于门生客卿遍布天下、势力潜滋暗长的世家大族,推举不实,细究入仕之徒,仍为世家子弟。
帝不敢用,恐重蹈覆辙,欲私访人才,如沙海淘金,千万里掘得一人,费心费事。
难难难,中原乱,簪缨散!
世家势力虽七零八碎,余势却难以根除,帝陷两难境地,难以收场,朝廷无根基之本,遂国家生乱,帝悔。
天底下没有铲除不了的簪缨世族,只有难以实现的世间公正与天下太平。
哪怕他贵为人主,依旧改变不了什么……
故事中的帝王,少年即位,也曾志得意满,仰慕古早明君,以天下万民为己任,誓发宏愿,与那些顽固不化的权臣贵族明争暗斗,数十年周旋不休,让人无论如何也无法与眼前这位全身隐匿在昏黄帷帐中,热忱得近乎癫狂的苍老君王联系起来。
“……所以,为了实现你所谓的世间公正与天下太平,就要灭我广陵林氏满门吗?”
余玉游走在崩溃的边缘,痛声质问。
“是吗?!”
“你们知道什么,所谓当皇帝,当这天下万民的圣上,其实不必万事皆通,论农桑,农人比朕更懂如何料理,论文治,僚属比朕更精通擅长,论武功,部将比朕更能征善战,朕身为帝王,掌生杀大权,真正需要做好的,其实只有一件事——清楚什么样的人该活,什么样的人该死。”
“是这样吗!!!”
余玉声音骤然拔高。
“那敢问圣上,你可做到心中清楚吗?”
“我广陵林氏阖族上下,难道就该死吗,就该为你的基业断送性命吗?!”
那双杏眸,平日伪装得纯澈天真,碧青的眼白,乌黑的眼珠,此时却被密密的血丝爬满,双目通红,唇瓣因为激动哆嗦得厉害,嘴角甚至咬出殷红的血点。
“为什么要是林氏,凭什么就要是林氏!”
她神色癫狂,丝毫不亚于那位稳坐龙帐之中,却能不动声色拨弄人心的苍老帝王。
“但凡动了杀心,就要牵连灭族吗?!”
余玉唇角衔一丝冰冷的讽意,扬眉质问:“盘踞北方的那些大族倒是嚣张跋扈,你不敢擅动,就专挑广陵林氏来拿捏?”
沉积十数年的怨怼与愤怒压在余玉心头,本以为此生也不会有机会说出来,然而此刻,仇人就在眼前,她终于能够一吐为快!
突兀的,眼前这个一直处于沉默中的帝王开口了:“林氏,你到底是恨朕滥杀无辜,还是恨朕屠你满门?”
“当然是后者!”余玉不住冷笑,出口的答案连想也不想,“灭门之仇,不共戴天。”
谁知,昏黄的帷帐后,却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余玉本怒在心头,闻声微怔。
“归根到底,你也是世家女。”
那精明而又善度人心的帝王不急不缓,一字一句,虽是淡声,却实在是有力的反击。
“你的天性骨子里,就是虚荣自私,你如今活的每一口气,都是为尔不甘命运,不甘往日享惯了的荣华富贵一夕散尽,林氏,你扪心自问,可敢说一个不字?”
他有此一问,实是措不及防,如同一箭穿心,直取要害,余玉张了张口,却哑口无言。
如皇帝所言,回想昔日唾手可得的富贵,不过一夕倾覆,她从人人捧在手心的明珠,变成了市井小贩手中推来让去的蚌中沙砾。
她本该是名门淑女中的典范,有令人艳羡的门楣家世,德高望重的祖辈长者,光鲜得体的生身父母,锦衣玉食,衣丝乘车,精通八雅,与她同为林氏女的姑母姊妹们同样贤名在外。
林氏到这一辈,仅得她一个嫡女,她的及笄之礼必然空前盛大,人人庆贺,百家求娶,待日后觅得如意郎婿,十里红妆,风光无限,一生贵不可言。
可如今呢,她只是个二十有一,至今无人求娶,仍然未嫁的黄花女。
余玉面上变幻无常,似乌云微雨般晦暗,脸色极其难看,这幅神情落在皇帝眼底,正中他下怀。
“看,这就是世家子弟!”
这回,轮到他冷笑着讥讽抨击。
“簪缨世家,世代为官,世代富贵,你们凭什么享着祖辈打下的金山银山,骄奢淫逸日日欢歌?”
“你说你恨朕,恨朕灭林氏阖族,若朕当日灭的是临安王氏,今时今日站在朕面前口口声声指摘朕的人,绝非是你!”
“你们这些世家大族,得利时互相倾轧,朕若稍作打压,立时闻风而动,甚至不计弃前嫌抱作一团,可若当真遭了大祸,还不是避之不及隔岸观火?”
“这火只有烧出来,烧到了自己身上,才会知道痛!”
“林家幺娘,想知道朕为什么独独要灭这一家吗?”
余玉一口银牙几乎都要咬碎,良久才道:“尊驾贵为人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哈哈哈哈哈……你们广陵林氏,灭得可一点也不冤!”
“荒谬之言!”
余玉恨得咬牙切齿,逐字逐句地道:“我们广陵林氏尚文,举家不出一个弄权之臣,身在南乡,心在文苑,从未凭借声名驱策文人骚客行不当之事,亦不曾生出过半丝不臣之心……”
她口中句句剖心忠言,确属事实,殊不知落在皇帝耳中,却苍白无力而讽刺十足。
“朕适才有言,身为帝王,合该清楚什么样的人该活,什么样的人该杀。”
站在远处一直静默不言的魏霆闻言,眸中却有异光微闪,如同一道雷电,霎时照得他心中了然透顶。
龙帐之中,皇帝缓缓说道:“广陵林氏……兴许确无不臣之心,却实在该杀。”
随着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似乎重重敲在了余玉心尖,咔地一声,向下蔓生出了无数裂纹,她呼吸那样紧促,那缝隙也越裂越大,引得她面如死灰,身子登时摇摇欲坠,似无线的风筝,膝盖以下麻软无力,猝然颓败倒地。
何灭广陵林氏?
缘在林氏姻亲也,其为一。
林氏女素享贤雅之风,颇为官宦人家所青睐追捧,得广陵林氏之女,可蕴家族涵养,可耀家中门楣,且不嫉不妒,端庄大方,自林氏一族立世,百余年来,各支姻亲如沙海无数,上攀皇族高门,下有书生商贾,范围之广,脉络之密,怎会不令人心生忌惮?
簪缨世家之势,或护或扩,大半之数皆系姻亲。
帝窥其机,揪出关键,遂起杀心,以病为名掩人耳目,实则趁国中大乱,下达密旨,秘密诛杀广陵林氏满门,伪作仇家报复,后以打压地方官府,调换掌事,置之为悬案。
此事一出,举国哗然,更惊各路姻亲,对广陵林氏纷纷避之不及。
往日各家势力以广陵林氏为中枢,牵桥搭线,得以集聚,今各家自成一派,自危尚恐不及,终是不攻自散。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其可谓也。
广陵林氏门生遍地,举荐无数寒门子弟入朝为官,其为二。
本朝尊儒重教,林氏族人不做那弄权之臣,可昔日受林氏扶持入仕的高官却大有人在,便是当朝几位大儒,尚需顾忌往日举荐之恩,给予林氏三分薄面。
寒门子弟入仕,本是一桩打压高门世族,制衡各家争权夺利的好事,奈何当时的境况,并不可同往日而语。
彼时世家之中,因几世沉淀下来,养出的子弟大多耽于纸醉金迷与酒肉美色,族中晚辈不堪大用者甚多,恰逢此时广陵林氏荐人入仕,寒士家族没落,在朝毫无根基可言,亦不需顾忌流派之别,正宜拉拢到麾下,是以人人乐得同林氏攀交情卖个好。
如此一来,所谓的寒门子弟,同样沦为了为簪缨世族效力的鹰犬,君王依然势弱,岂非形同虚设?
帝有心拿捏,然广陵林氏循规蹈矩,从无不妥,在文人墨客中颇有盛名威望,帝百般不得,故行下下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