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日落
这不是周暮第一次见许今朝。
大约在三年前，他们见过第一面。
彼时周暮作为高一新生参加入学军训，夜晚没有训练。洗完澡后，他来到教室，周遭是不熟悉的同学。
头顶的吊扇努力转动，但仍然驱散不了少年人的热量，反而加剧他们的躁动。
这是6班，尖子班里的末尾，和1班有些距离，这或许给了各位放松的理由。
晚读时间，周暮拿出堂哥送给他的那本《千年一叹》，抚平昨日的折角。
他的同桌微胖，是个自来熟，跟前桌的两位女生聊得来，他得时不时回复三人抛过来的问题，再迫使自己投入到书里。
“这本书好看吗？”他的前桌问他。
周暮的目光聚焦在那个标题上——人类还非常无知。
他回视对方，点点头:“挺好的。”
“那你看完了借我看看。”
“好。”
对话结束，女生继续接上旁边的话题。
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细碎的声音在下课铃声中炸开，楼道满是追逐打闹声。直到八点的上课铃响起，“众神”归位，周暮如同扑入水中的鱼，终于获得安宁。
他合上书，慢悠悠地起身踱去放水，再回来时发现班主任在讲话，讲台边有三个陌生的男生女生。
能看出他们身上有着不同于高中生稚嫩，但是又没有社会人老成的气质。
他从后门溜进来，跟同桌交换眼神，同桌告诉他这是班主任以前的学生，今年刚上大四。
原来如此。
三人站在讲台，一一进行自我介绍。
第一位是男生，他戴着眼镜，穿着格子衫，好似有些拘谨，说自己学工科，准备出国。
第二位是短发女生，说自己拿了优营，在准备推免。
第三位。
周暮把视线投向第三位。
她染着一头亚麻色的卷发，转身在黑板写下苍劲有力的个人简介: Z大许今朝。
她的介绍同样简洁，说自己学经济，拿过国奖，即将报考国考。
介绍完毕，台下掌声雷动。
事实上，初入高中的雏鸟根本不懂这些什么推免优营和国奖国励，只是望着黑板上那三个名牌大学，带着一丝羡慕，又有几分迷茫。
班主任借此引出下一个环节，让学长学姐介绍自己的大学，并开展问答活动。
是许今朝先来。
她播放了学校今年的招生宣传视频，展示了招生简章和学院划分，最后回到她的高中三年和大学三年。
她说她无比怀念高三备考的那段时光。
怀念每一位科任老师，怀念并肩作战的同学。怀念校道的一草一木，怀念食堂的营养餐，怀念夏日七点多的晚霞和晚自习后的微风。
她时常想起那个坐在后排做题的自己，也会想起那个为班级助威的自己，更会想起坐在池塘放空的自己。
话头一转，许今朝抬手指了指白板电脑，谈起她的大学班级，大学舍友，大学老师，大学社团，大学学习以及校门口的小吃街。
有学弟学妹忍不住提问她关于大学的问题，她便笑着解答。
周暮坐着，不算很端正，却一字不落地把许今朝的发言听了进去，默默处理庞大的信息。
他被许今朝生动的语言吸引，描摹未来的高中三年，想着他也要在高中把学姐所说的一切经历一遍，去充实自己的每一天。
他渴望越出6班，到达顶端，于是他在心里记下许今朝提到的学习方法。
他对Z大所在的城市有特殊的感情。因为他的堂哥也从那座城市毕业，小时候他去过那里，被W大的樱花大道所震撼。
“学姐，你有男朋友吗？”周暮的同桌语出惊人，但也代表了一些同学八卦的心声。
周暮无法评判。
教室安静下来。
许今朝不恼，看向后排，弯唇:“有过。”
台下霎时叽叽喳喳讨论起来，随即有人大胆补问:“为什么分手了？”
许今朝摆摆手，咧嘴笑:“因为他不好好学习。”
“哦～”大家发出了然的声音。
轮到下一位学姐，周暮依然认真地听着，耳边是同桌他们在讨论许今朝。
“刚刚那个学姐好漂亮啊。皮肤白白的，鼻子高高的，成绩又好。好羡慕！”前桌发出感叹。
“对对对，我也觉得，”同桌表示赞同，又问周暮，“你觉得许今朝学姐漂亮吗？”
周暮眼睛微动，诚实回答: “漂亮。”
前桌扫了他一眼，似乎没想到他也这么说，笑他原来也看脸。
周暮倒是很坦荡，没再做声，脑海里浮现出许今朝那双狐狸眼。
没什么表情时显得很冷漠，笑起来眼睛弯弯，灵动可爱。
他的目光在许今朝那里流连，见她看过来，又马上移回讲台，过会儿再无意识地瞥过去。
他不记得自己听了多少别人的发言，只是最后随同学一起鼓掌，赶忙抄下学长学姐的企鹅号。
指针指向5，三位挥手离开。
他们只待一节半课就走，站在走廊跟班主任聊天，后来可能是怕吵到同学们，往楼下走去。
周暮坐立不安，很后悔没有问许今朝问题，怪自己过于沉浸在思绪里。
他想问什么？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
他觉得自己很无知。
于是他呆呆地盯着墙壁上的时钟。
晚自习第二节下课，他跑出教室，扫到教学楼底的许今朝。
她在树下玩手机，可能是在等人。
周暮冲下去，抵达楼底后抓了抓头发，一步步走向许今朝，在跟她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停下来。
“学姐。”
许今朝抬起头，脸上挂着茫然的表情。
“我是刚刚6班的学生。”他把手放到后背搓了搓。
她马上露出笑容，摘掉一侧的耳机:“嗨，怎么啦？”
周暮呼吸不匀，吞咽着，问她:“我想问，怎样才能去Z大？”
许今朝把手机揣回兜里，思索片刻回答面前的男孩:“心有目标，脚踏实地，身体健康，心态平和。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听起来很简单的，做起来可不容易哦。”她又补充。
周暮似懂非懂地点头，向许今朝道谢后，卡着铃声跑回教室。
再次从楼上往下看，许今朝已经骑上方才停在停车位的自行车，飞过校道。
现在的夏夜没有晚风，但是她的长发飞扬起来，衣服鼓胀起来，留下潇洒的背影。
周暮又朝校门口的方向看去，静默片刻，转身时看到隔壁班有几个女生立在后门，不知是聊天还是在干嘛。
他回到座位，翻开桌上的书，在扉页写下许今朝说的话。
她忘记了他。
周暮垂睫，双手插裤袋，活动活动肩。
陈冬扯了扯嘴角，拉着周暮往前走:“别装逼了，赶紧走。”然后把他扯到许今朝旁边，自己夹在他俩中间。
“怎么不去你姐那边？”许今朝侧目。
陈冬哼哼:“不去，她欺负我。”
许今朝喉咙里溢出笑来，加快脚步移到陈秋的另一边。
陈冬果然迎来了陈秋“爱的问候”。
罪魁祸首赶紧替陈冬转移火力，跟陈秋聊起了待会的节目。
快到检票处。
许今朝明显能感觉到有人在看她，她顿住片刻，摆正遮阳伞，火速低头玩手机，降低存在感。
她最初的怀疑愈发真实起来。
这个陈冬的兄弟不会对她感兴趣吧？
从上车开始，她就能捕捉到对方的视线，当时她只当是对陌生人的好奇。但是调温度时对方突然上手，让她觉得有些突兀和冒失，后来转念一想，又隐隐有些猜测。
现在，对方正偏头向她这边看，伞都好似快被戳出洞来。
排队检票时，周暮落在她的后面，高大的身躯为她撒下一片阴影，也给她源源不断的热量冲击。
许今朝不自觉地夹紧后背。
男生的安检速度好像快些，许今朝走到传送带那头想拿包，发现周暮已经帮她拿起来了。
周暮解释:“包包堆得多，我先帮你拿了。”
许今朝没理由拒绝他的好意，向他道谢。
四人往内场走，许今朝拉开与周暮的距离，不愿生出别的事。
小孩子嘛。
计划赶不上变化。
这是真理。
正当许今朝在摊位叉腰等着自己的烤肠时，前面传来一阵骚动。
大屏上投出陈绮贞的名字。
她大脑一片空白，顾不上别人，快步冲向右侧区域，丢下一句:“帮我拿一下我的烤肠！！！”
“明明写的不是这个时间啊？”陈秋皱眉掏出手机翻看节目单。
周暮目光追随着许今朝的行动轨迹，看她挤过人群，堪堪把自己塞进内场，踮着脚仰头看。
“她很喜欢陈绮贞么？”周暮问。
陈秋点头:“她家里一堆陈绮贞的专辑。”说完接过刚撒上孜然的烤肠。
“啊啊啊，陈秋！快走快走！他们在候场了。什么玩意，节目排序这么乱，回去我要把主办方喷成筛子！”陈冬转头瞥见左侧舞台的乐队预备上场，把陈秋手里的烤肠挂在周暮手上，交代几句也拉着姐姐跑了，还三步一回头，对周暮打手势。
他似乎明白了陈冬的意思，低下头笑笑，走向右侧舞台。
这边已经开唱，周暮打开手机的听歌识曲，上面写着《旅行的意义》，他点下那颗小红心。
挪到许今朝后侧，他没有惊动她。
她不像隔壁挥大旗的人那样跳跃，只是微微摇晃身体，头随着节奏摆动，激动的时候举起手来，又收到嘴巴前做喇叭状尖叫。
周暮没见过这样的许今朝。
比以前见过的所有都更有活力。
曲毕，周暮提起塑料袋在许今朝面前晃了晃。
许今朝被凭空出现的塑料袋吓到了，肩膀突然缩起来，整个人往后撤，直接撞在周暮身上。
他轻轻扶住她的手臂。
“今朝姐，是我。”他说。
看到是周暮，许今朝深深呼出一口气，用手把掉落在额前的头发往后梳，拿过烤肠。
“谢谢你，陈秋和陈冬呢？”
“乐队候场呢，他们过去了。”
许今朝没听清。
周暮俯下身又说了一次。
距离很近。
许今朝点点头，借着把竹签装进袋子的动作侧过身，拉开距离。
两人又恢复到先前的位置。
现在是talking时间，前面的内容因为小插曲打断了，没听到，但是当周暮耳朵里忽然充斥着人群发出的阵阵激烈呼喊，他明白了为什么大家会如此热爱那位台上的歌手。
疯狂又浪漫又不切实际。
这三个形容词如同一把利剑刺向周暮，直击心灵，让他目眩。
他快速调整好自己，又下意识瞧了瞧许今朝，惊讶地发现她好像在抹眼泪。
周暮赶紧拿下书包翻找，把纸巾拿出来递给她:“今朝姐，天气热，擦擦汗吧。”
许今朝也不想管什么形象了，沉默地接过纸巾，半晌挤出一声谢谢。
周暮听声音确定了她在哭，心里有些难受。
她也是个疯狂、浪漫又不切实际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