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
第二十五章偶遇
“凌禾檀。”
秦苑桐捏着一只酒杯，字正腔圆地念出来这三个字，然后她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丝毫不管对面的人如何看她。
准确的说，是一群人站在她对面，其中刚好有凌禾檀。
一品香酒楼平日里就人满为患，今日赶上一年一度的花期会，男女老少都像赶集似得出门闲逛，赏花吃酒，游街阅人。
花期会，逢三月初春回暖，郊外河道的冰化开，凌汛过时，白的粉的花苞跃上枝头，是一年里桃花盛开的最好时候。而且据传，这天桃花神会将法力洒下凡间，一年四季拜庙求姻缘，不如在花期会的时候出门逛逛，说不定一个擦肩，一个转身就能遇到意中人，这可比求月老牵线灵多了。
所以，这天人多并不意外。
碰见熟人也不意外。
坐在秦苑桐对面的凌禾檀却是十分意外，他和先前的几位友人拜别，在他们来回兜转的好奇眼神中重新坐回秦苑桐对面。
“凌公子怎么见了我如此惊讶，这不是你刻意算计好的吗？”秦苑桐喝了酒，双颊绯红，眼神却是清亮。
凌禾檀知道她误会，连忙解释，“这次是真的碰巧。”
见她不信，又扯了身上的请帖给她看，上面写着“陈氏茶肆之贰开张大吉。”
何氏一族倒台后，京中商会大变天。陈铭抓住这个机会想要施展一番拳脚，尽管家中父母仍颇有微词，他还是顶住压力又开了一家茶肆，之前的那家让他经营的有模有样，估计这次也能大获成功。
不过在外人眼中，陈铭的父亲是尚书，母亲为郡主，若他听从家中安排，怎么说也是官运亨通的世家子，谁知这小子不识好歹。
大邵抑赏，他却反其道而行之，开茶肆，还是第二家。
毕竟不是什么很光彩的事，陈铭只请了相熟的几位同窗来捧场，凌禾檀是其中之一。
届时陈铭还特地去将军府请他卜了一卦，结果出来，第二家茶肆赶在花期会这天开最好。
秦苑桐笑了笑，“这次是碰巧，那先前呢？”
答案不言而喻。
凌禾檀抬眼看她，有些窘迫，彷佛欲言又止，但看到秦苑桐又接连饮下两杯清酒后，统统变成了担忧。
他想问她为何会在这里饮酒，话未说出口，又听见她说：“太傅说你告了病假。”
这是真的，那日凌禾檀被审狱司放回，他自己没什么感觉，娘却一连哭了好久，爹也一直愁眉不展。
最后在二哥的意会下，凌禾檀主动告假留府，好生休养了一段时间。
直到今日，他才寻着由头出门。
“真是奇怪，那日我明明见你在牢中和七皇子相谈甚欢......”
凌禾檀敏锐地抓住她话中泄露的信息，“姑娘怎知那天七皇子去了监牢与我会面？”他顿时眼前一亮，“后来殿堂上那个宫人突然翻供，是姑娘和她说了些什么，对吗？”
秦苑桐没回答他，自顾自地端起酒壶，直到里面倒不出一点酒液，她起身，佯装靠近凌禾檀附耳低语，“所以，我们扯平了。”
淡淡酒香萦绕在周围，又倏尔消散。
“小二——”
店家小二听到召唤连忙赶来，秦苑桐出手豪横，他万不敢怠慢这位贵客，听得吩咐又取了一壶佳酿过来。
凌禾檀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被戏弄了，刚才那一瞬他僵直身体，手脚都不知要如何摆放，耳朵尖悄悄爬了红，见秦苑桐又饮酒一杯，他皱眉，“为何饮酒？”
“有人因喜事，有人因忧愁，不如猜猜看，我是哪一种？”
“姑娘眉宇间不平，似有心结，是忧愁。”
“啧，我忘了你会卜卦看相，不算，重来。”
片刻后秦苑桐不再纠结于喜乐和忧愁，她好像真的醉了，不再是平日里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凝姿态，同人说话时尾音上扬，脸上也带着些许灵俏的神情。
她说，“酒可忘忧，因何而忧，因我做了件不好的事。”而后开玩笑地又添一句，“杀了不该杀的人。”
凌禾檀正色，“什么事是不好的事，什么人是不该杀的人？倘若我是盗贼，偷盗官人财物，于我而言，这是好事，若能散财，穷苦人家受我恩惠也会觉得是好事，我若被抓，他们都会觉得我罪不致死。”
“但如果于官人而言，盗贼窃宝，是坏事，是要被砍头警示他人的坏事。”
“看一件事正确与否，不能单纯地只作判断，而不去设身处地思考。所以我认为，姑娘此言差矣，根据凌某观察，你做事定有自己的根据，也不会滥杀无辜，若有人评判你的行为不耻，那就一定是他错了。”
简而言之，秦苑桐做什么都是对的，若有人辩驳，那就肯定是对方错了。
一长串话如同绕口令一样，秦苑桐只听明白了最后两句，不过意思稍差不差。
她放下手中的酒杯，轻轻挑眉，“所以？”
“姑娘行得端坐得正，不必介怀他人看法。”
原本是很有哲理的一句话，却被秦苑桐当成笑话听，她默念了一遍后忽然笑出声。
在这之前，她也是这般，什么都不信。
不信神佛，不信誓言，只信自己。
她信自己一剑霜寒十四州①，行事果绝，能斩破前缘和因果。
秦苑桐笑了很久没停下，而她明明是在笑，凌禾檀却觉得她比之前更加难过。
适时楼下传来叫卖声。
“新鲜的四果汤刚出锅嘞，走一走瞧一瞧嘞——”
四果汤②，顾名思义，由樱桃，苹果，葡萄，还有一种西边特有的水果玛瑙果组成，前三样都是寻常东西，只有最后的玛瑙果很少见，这种果子很酸，却是解酒的好东西。
但由于产地偏僻，平日里都少见。
最近西边有商贩过来卖个新鲜，他们也不直接卖，而是把玛瑙果混合其他水果做成四果汤，宣称这东西即可用来作饭前饭后的小甜品，也能当解酒的醒酒汤。
凌禾檀听到有四果汤，立马询问秦苑桐要不要来一碗，问罢又怕自己此举太过刻意，只好静静地等着秦苑桐作何反应。
对面的人停了笑声，忽然递来一只手。
凌禾檀知会，但不敢真的牵了上去，只当她是酒醉一时兴起，扯了她衣袖的一角慢慢走。
走时凌禾檀留下满满一包碎银，怕秦苑桐喝得酒太名贵，他又留了封将军府的拜帖，走时附赠掌柜一句预言，“诚信经营，长盛不衰，否则不出三年，就会大祸临头。”
走下酒楼经由风一吹，秦苑桐就觉得自己酒醒了不少。
她和凌禾檀并行走在十里长街，闹市吵嚷，沿途路过各种商铺小贩，许是知道今日花期会人多，个个都拿出看家本领售卖东西。
他们二人步行走在人群中，彷佛是最寻常不过的一对男女。
和上一次逃命奔波不同，这一回眼前掠过的东西都犹如自动放慢半拍，秦苑桐想停在哪儿就停在哪儿，身侧的人事事顺应她，显得分外默契。
终于走到卖四果汤的商贩前，却发现已经排起了好几条长队。
围在最里面的阿婆声音尖细，凌禾檀绕到前面和阿婆说了些什么，阿婆就收下他给的银钱。
而后在众目睽睽下，取了一盏晶莹剔透的琉璃碗，铺了一层薄似月牙的苹果，又取了剥了皮的葡萄和去核的樱桃果肉放进去，上面淋满满一层乳酪，最后把碾碎好像石榴籽一样的玛瑙果加进去。
因为凌禾檀说他身边的小娘子怕酸，阿婆又多淋了一层糖浆后才递给他。
有人不满凌禾檀的插队行为，却听阿婆用尖细的嗓音说，“剩下的人都不用再付银钱，因为先前的这位小公子都付了。”
排队的人顿时哗然，凌禾檀却端了四果汤已经跟着秦苑桐走远了。
“要尝尝吗？这也是最近才流行的东西。”见秦苑桐只是好奇看了一眼，他连忙说道，“阿婆说了，你喝了酒，吃了这个第二天就不会头痛。”
秦苑桐就着他的手尝了一口，脸色微变。
凌禾檀以为她被玛瑙果酸到了牙，急忙停下晃了晃手里的碗盏，企图让糖浆和乳酪搅拌地再均匀些。
停驻的影子为她挡去稍许阳光，秦苑桐伸手碰了一下那个琉璃碗，指尖沾了一点糖浆，在背阴的冷色中，呈现出她脑海里有关生病时，兰氏为她做裹糖的果脯蜜饯记忆。
咽下去的四果汤不是酸，而是甜。
捧着碗的少年站在阳光里，此刻正一动不动地望着她，一双桃花眼干净澄澈，在阳光的照拂下显得清俊又温暖。
此刻的他，倒不像是站在光里人，而是本身就熠熠生辉的小太阳。
独属于秦苑桐一个人的小太阳。
“凌禾檀，”她又念了一遍这三个字，然后长长地叹息一声。
秦苑桐好像又轻轻地说了句什么，春风萦绕在凌禾檀耳畔，连在一起的几个字让他觉得有些恍惚，虚幻地不太真切。
“我怎么没早点儿认识你呢。”